新学院的废墟前，早已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集散地。

负责登记的老金，几乎要被上百名义愤填膺的学子们的唾沫给淹没了。

就在这片喧嚣的咒骂声达到顶点时，他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看都没看那些愤怒的脸，目光径直落在了那个刚刚拍下一两银子、名叫苏秦的年轻人身上。

“苏秦。”

苏秦一愣，上前一步：“学生在。”

老金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当众宣布了那句比“一两银子”更具爆炸性的话。

“你，免试了。”

全场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那满腔的怒火和鄙夷，尽数凝固在了脸上，化为极致的荒谬与错愕。

不等他们从这石破天惊的四个字中反应过来，老金已将第二记重锤，狠狠砸下。

“张大人请你入府一叙。职位是……”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享受着众人那呆若木鸡的表情，“新学院教习！”

“轰！”

如果说“免试”是往滚油里滴了一滴水，那“教习”二字，就是直接扔进去了一块寒冰！

整个废墟前，彻底炸了！

“滑天下之大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名老博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秦的手都在哆嗦，“未经遴选，未见其才，竟可一步登天，为人师表？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

“他凭什么？”

“黑幕！这是赤裸裸的黑幕！”

质疑与怒骂声中，苏秦本人也彻底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自己那句意气之言，竟换来了一个教习的职位。

这……这简直比话本里的故事还要离奇！

在无数道或嫉妒、或鄙夷、或惊骇的复杂目光中，苏秦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老金“请”上了马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地鸡毛和满场破碎的三观。

张煜府邸，书房。

面对仍处在巨大震惊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苏秦，张煜没有谈经义，没有论时政，只是悠闲地为他斟满一杯茶，随即轻飘飘地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认为，新学院为何要建在国子监的废墟上？”

苏秦心头猛地一跳，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年轻人，心中的震撼与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沉吟片刻，字字珠玑。

“因为要建一座新庙，必先砸烂旧神。只有站在旧世界的尸体上，新世界的规矩，才能立得最稳。”

张煜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你为何愿赌那一两银子？”

“因为学生赌的不是银子，是机会。”苏秦的眼神亮得吓人，“大人设下的门槛，筛掉的不是穷人，是瞻前顾后、不敢承担风险的庸人。学生若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谈何经世济民？”

张煜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放下了茶杯，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若你是教习，你第一课，教什么？”

苏秦没有丝毫犹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回答精准、狠辣，直指人心与利益的本质。

“学生不教任何经典，只教一个问题--如何将一本圣贤书，卖出一百两黄金的价钱？”

“哈哈哈哈！”张煜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那笑声畅快淋漓，充满了找到同类的欣赏与愉悦，“好！说得好！”

他缓缓站起身，直视着苏秦，抛出了自己那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教育核心。

“新学院不教‘答案’，只教‘方法’。我要的教习不是灌输知识的经师，而是引导学生撕碎常识、重构世界的‘思想磨刀石’！”

他指着苏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你的任务，就是带领他们，把所有圣人经典，都当成‘案例分析’来解剖！把家国天下，都当成一个‘项目’来运营！把黎民苍生，都当成‘客户’来服务！”

苏秦浑身剧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将整个世界都视为一张资产负债表的“怪物”，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与兴奋，从灵魂深处升起！

他猛地起身，对着张煜，深深地、郑重地，一揖到底。

“学生苏秦，愿为大人……执鞭！”

李太傅府邸。

当听闻张煜未经任何考试，便私自任命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子为“教习”时，李守拙勃然大怒！

“竖子！安敢欺我！”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张清癯的老脸涨得通红，“他这是在戏耍老夫！戏耍天下士子！老夫这就上门问罪，看他如何狡辩！”

他本欲立刻动身，但脚步迈出书房的那一刻，却又猛地停了下来。

不对……

以那小子的心性，绝不会做出如此不智的狂悖之举。

这背后，必然另有深意。

他是在试探我？

还是在故意激怒我？

这位一生都活在规矩里的老者，第一次，敏锐地察觉到，自己正被拖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棋局。

他缓缓收回脚步，眼神变得凝重无比。

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要演哪一出戏。

御史台公廨，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御史大夫何敬忠将那本“毒账本”的十几份抄录本，分发给了所有核心御史。

室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一炷香后，一名老御史颤抖着放下手中的抄本，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滔天的怒火。

“若此为真……若此为真！张煜此獠，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何止是千刀万剐！”另一名御史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洪钟，“此非张煜一人之罪，乃动摇国本之巨蠹！其心可诛，其罪当灭！”

何敬忠缓缓起身，环视着一张张因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眼中闪烁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光芒。

“诸位同僚！”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此獠不除，国无宁日！明日大朝会，老夫将亲自领衔，我御史台十三名御史，联名上奏！”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不斩此獠，我等便集体摘下乌纱，告老还乡，以死明志！”

整个公廨之内，瞬间被一种悲壮与决绝的气氛所笼罩。

深夜，张煜府邸。

钱四海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来了一份名单和一份奏疏的草稿。

名单上，是何敬忠秘密召集的所有御史的名字；草稿上，赫然是他们准备在明日朝堂上弹劾张煜的腹稿，连谁主攻、谁补充、谁哭谏的流程都安排得一清二楚。

张煜看完，脸上毫无波澜。

他平静地将那份凝聚了整个御史台心血与怒火的草稿，随手丢进了身旁的炭盆之中。

火苗一舔而尽，瞬间将其吞噬。

他对一旁早已看得面露忧色的老金，淡淡说道：

“告诉厨房，明早的早饭丰盛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玩味的笑意。

“吃饱了，好上路……看一出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