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家人面前露出破绽，或许还是继续做混蛋吧。见他回来，一家人如雨过天晴般，脸上都堆满了笑容。现在是1980年，中越边境战火正酣。去年，有个老头在华夏地图的南方画了个圈，成就了日后繁华的深圳市。而那时，能够把握住机会的人，大多是刑满释放的两劳人员。这些人没有后顾之忧，也看不到前途，于是趁着允许私人经营的机会，凭借一股敢想敢干的冲劲，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然而，这批人有一个共同的致命弱点——对手中的财富没有长远规划，不懂得扩大再生产和财富管理的知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挣到钱后，因精神空虚而开始疯狂炫富，甚至涉及黄赌毒，最终重新犯罪，回到监狱。因此，那段时间也是社会最乱的时期。

原主所在的学校，当时就有公安长期驻校。他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加上上山下乡政策取消，让他这个一直梦想去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五好青年”，十五岁就成功被编入待业大军。那段时间，本地社会治安太乱，街上天天有打架斗殴、强奸伤人案件发生。公安机关隔三差五就会把抓到的犯罪分子押在汽车上，绕着于田镇游街示众，当地女孩天一黑都不敢出门。

有鉴于此，当地政府考虑再三，多方奔走联系社会各家企业，决定把那些已经毕业却既无法上山下乡，又不能考学，闲散在社会天天打架斗殴的学生重新聚拢回学校，办两所职业高中，并给这些人画了一张大饼，说毕业后保证分配。当时一共组建了两个年级组，四十个土建班，最后也只有这批学生被分配到省内各地搞基建。此外，还成立了五个厨师班、两个电工班、两个钳工班和十个地采班（下矿挖煤的）。原主成绩不错，考入了钳工一班。当时老师忽悠他们说：“车、钳、铆、锻、焊，钳工是所有技术工种中排名第二的大工种，好好学，以后如果成为钳工八级，一个月能拿到四十多元工资。”

刚开始，原主信心满满。父亲为支持他学习，去市里给他买了全套机械制图工具和书，一共花了二十多元，把家里其他兄弟姐妹嫉妒得对他放狠话：如果学不好，必须把钱连本带利还回来。刚上学的前几个月，他确实学得很好，制图在班里经常被老师夸奖。直到后来出了一件事，才让他故态复萌，重新开始破罐子破摔。

事情的原委是，他初中还有一个月左右毕业时，当时初中班主任对他说：“齐晓天，你在这也学不下去了。不如我给你放假，你回家待着，没人管你，随便玩，到时候我直接把毕业证给你，省得咱俩在这相看两厌！”原主一想也是，与其在这天天熬时间，还不如回家自在。于是他在全班同学羡慕嫉妒的目光下，回家去了。家里人见他不去上学，问他为什么，他把老师原话对家里人说了。家里人觉得这孩子以后也就这样了，不上学在家帮干点活也行，因此不再管他。原主也落得清闲自在，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吃饱喝足后不再出去惹事，而是天天窝在山里抓蛇、逮刺猬，或者弄张大网粘雀。家里也经常能吃到他弄回来的蛇肉、雀肉。尽管那段时间社会很乱，但他却一直玩自己喜欢的事，没功夫出去惹事。

后来学校通知考职高，他也跟着去考。出乎家人意外的是，他真考上了。考上职业高中后，他去对面院里初中领毕业证，却碰了一鼻子灰。初中老师看见他一脸不耐烦：“你没来考试，哪来的毕业证！”“不是你让我回家等着吗？你说到时候直接给我毕业证，耍我！”初中老师见他瞪眼，语气缓和下来：“那你也要来考试呀？哪怕你一道题不答，卷纸上写上你名字就行，我也有理由给你毕业证。现在你连卷纸都没有，我怎么给你变出毕业证！”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初中老师自以为出了一口恶气，在后面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开学校。

此后，他常常站在校门口的铁桥头。因为职业高中与对面高中是校门对校门，中间隔一条河，河面上架着一座铁桥。他那初中老师每天骑自行车上班，都要先经过职高这边的马路，过铁桥进入对面学校。初中老师是近视眼，这天骑自行车上班时，没看到他站在桥头等自己。等初中老师靠近时，齐晓天上去一脚，把初中老师连人带车踹进河里，然后站在河边堵着不准他上岸。初中老师从河里爬起来，扶正眼镜仔细看看是他，嘴动了几下，最终意识到这是自己先前行为的后果，没说话扛起自行车，从河中趟到对岸爬上去进校。

当时这一幕恰巧被他现在的职高班主任看见，找人问清楚后，知道被踹进河里的是齐晓天的初中班主任，心中顿时对他感到一阵恶寒和厌恶，从此就打心里不喜欢他。一开始他不明白，平时对自己不错的老师，怎么忽然变脸讨厌自己了。打听清楚事情原委后，他并没有后悔和不安。初中老师的行为实在太恶劣了，这是毁他前程——因为社会企业招工和当兵，都需要初中以上毕业证，没有毕业证，基本上这个人就完了，也就是后世说的“社死”。初中老师用这种方式毁他，在离毕业考试仅有一个月不到时，让他回家闲逛。如果他说明情况，齐晓天在考场照抄也没人敢管。这让他绝对无法忍受。知道事情原委后，他对学习就不在乎了。职高班主任有时在课堂上，会在班里同学面前阴阳怪气地对他旁敲侧击：“现在学生都是白眼狼，喂不熟的恶狼畜生，一有机会就反噬他的恩人。连自己授业恩师都能下死手，这种人大伙以后离他远点。”

齐晓天不想搭理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子还就不学了，这次敢不给老子毕业证，就弄残你――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后，家里来个女孩。女孩身材高挑修长，相貌清秀靓丽端庄，一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妈妈见她来了，满脸笑容迎上去：“芷婷，知道他回来了？”女孩红着脸，眼窝有些湿润地看着齐晓天：“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听邻居刘姨说的，昨天在孙家沟他帮刘阿姨把山菜背回来的。”妈妈回头看着他：“你昨天帮人背菜了？”“嗯！昨天下山回家路上遇见个阿姨，背一麻袋大叶芹，看她背着挺吃力，就帮她背了一会。不知道她是你家邻居。”“刘阿姨一个劲夸你，说你热心肠，人又……！”下面的话她没说，应该是夸他好看吧。

女孩是他职高同班同学，叫王芷婷，家里独生女。她父亲和齐晓天父亲在一个单位工作，因工伤断了腿，现在病退在家。她是钳工班班长，齐晓天很喜欢她，她也喜欢齐晓天。由于上学放学同路，二人天天结伴走，但都没挑明各自的爱慕之情。这次她是借班长职务便利来他家，一是急切想看看在山里丢了半个月的暗恋心上人，二是问他还去上学不。她非常怕听他说不读了，这段时间她也看出来，班主任对他态度极其不好，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事情原委，觉得齐晓天做得并没错，老师怎么能这么坑学生！但老师的顾虑也没错，任哪个老师也不希望有一天被自己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学生一脚踹进河里。因此她很矛盾，既为齐晓天抱不平，又不敢说老师错了。她想借今天的机会，与他一起去上学，半路上劝劝他，让他找时间去老师那解释一下，免得日后毕业时老师给他找麻烦。还有就是女人固有的八卦心，让她太想知道这半个月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初听说他失踪后，她可是偷偷哭了一个多星期。昨晚听到刘阿姨说他还活着时，当时她差点乐晕了。母亲见她一扫多日来愁眉苦脸的模样，问她怎么了，她却抑制不住笑意对母亲说：“没事，心情好。”

看得出来，原主母亲非常喜欢这女孩，可能是想不到自己的“混蛋儿子”还有这么个大美女喜欢，感到自豪吧。所以从王芷婷进门，原主母亲视线就没离开过她，一直在嘘寒问暖，眼睛都充满了宠溺和喜爱。她对齐母喜欢自己非常受用，脸上更是挂满笑意和愉悦。

“我半个月没上学，学校不会把我开除吧？”齐晓天问。

“不会，你又不是无故没去上学，这是特殊情况。”王芷婷赶紧替他辩白，生怕说慢点他就不去上学了。

“那好，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咱们一起走吧！”

二人在齐母欣慰喜悦的目光注视下，背上书包一起出门去学校。沿途遇见相熟的同学，见他安然回来，都涌过来和他打招呼，询问他这段时间在山里的遭遇。芷婷也在一旁笑意盈盈地跟同学打招呼，他凭原主记忆一一对照这些同学的身份，跟他们嬉笑怒骂。开始他还说几句经过，后来人越聚越多，嫌烦，他干脆不说了，直接告诉他们，有时间自己集中说一下，一个个解释太麻烦。

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着他到学校，在班级门前分开涌入各自教室。班里同学看来与原主关系不错，见他进门，呼啦一下都挤过来打招呼，他也懒散地和他们半真半假开玩笑。

正在与同学们兴高采烈互捧吹嘘时，前面讲桌传来几下黑板擦敲击声。回头见一个身穿灰布中山装，腰有些佝偻、面容消瘦的中年人站在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同学们赶紧各自归位正襟危坐坐好，王芷婷带头起身：“起立！老师好。”全班起立一起喊：“老师好！”“同学们好，坐下吧。齐晓天，你站着！”

刹那间，全班同学屏住呼吸，眼中透出狂热的关注，等待他的反应。齐晓天没说话，一脸淡然地站起身。这举动让同学们顿感失望，但也都长出一口气。他不明白，原主和班主任的矛盾有这么大吗？为什么刚回来就针对自己。

见他站起来，周老师——班主任周柏达看着他：“能跟大伙说说这半个月去哪了吗？为什么没来上学？”说完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准备点火。

齐晓天见他要点烟，不紧不慢开口：“您能不抽烟吗？”

全班同学都是一惊，空气瞬间变得紧张、激动、兴奋，大伙内心都在狂呼：“来了、来了，开始了。”

“现在是我问你为什么半个月没来上学，你倒来管我抽烟？”周老师有些不悦。

“您在自己家，或者办公室抽烟，我不会去管，也没那个义务。但这是教室，教书育人的地方。您作为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吞云吐雾，首先是不尊重您的学生。如果日后同学们都以您为榜样，全部染上吸烟恶习，这责任谁负？您在乎不在乎自己的健康，我无权干涉。但教室是密闭空间，您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和不良嗜好，却把全班同学的健康置于二手烟的危害之中。可能您不知道，或者是不想去了解——二手烟中含有的有害物质比一手烟更多。在燃烧不充分的状态下，二手烟所产生的有害成分比一手烟更大。比如，二手烟中含有的致癌物亚硝胺是一手烟的50倍、氨为46倍、一氧化碳为5倍、烟碱和焦油是3倍。所以吸二手烟的危害大于一手烟。但由于吸烟者在吸一手烟的同时，也吸入自己产生的二手烟，而且他长期处于烟雾缭绕之中，所以相比于偶然吸到二手烟的其他人员来说，吸一手烟的您所受到的危害会更大。您不会是希望我们都因为您的不良嗜好英年早逝吧？”

这番话把周柏达和同学们都吓了一跳。吸烟有这么大的危害？周老师有些懵，这些危害自己确实不知道呀！但看齐晓天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完全是一副不许反驳也不能反驳的样子，他相信这小子说的应该是真的。周柏达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立即把手中的烟熄灭：“我错了，从今天起戒烟。你说的这些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以后不会在教室里吸烟了。现在可以说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来上学的事吗？”

“我十一号和家里人一起去七峰山采山菜，掉山涧里了。这些天一直找机会爬上来，直到昨天才被人救上来。”齐晓天回答。

“你说的是真的？”周老师追问。

“我有说谎的必要吗！”齐晓天反问。

“谁能证明你说的话？”周老师继续追问。

王芷婷举手：“芷婷站起来说话。”全班同学也扭头看她，因为她个子比较高，所以坐在后排。她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老师，我能证明，他昨天下山时遇见我家邻居刘姨，是他帮刘姨把一麻袋大叶芹从山下扛回家的。”

因为她是好学生加班长，又是大家公认的乖乖女，所以不论同学还是老师，对她的话坚信不疑。她一说话，立刻有其他同学举手：“我也能证明，昨天傍晚他回家时，在邮政所门前好多人都看见了。他奶、他妈、他哥哥姐姐们都在那哭，当时围着好多人呐！”

“好了！坐下吧。你们以后上山都注意，别乱跑脱离家人视线，他就是现成的反面教材。能活着回来，是他运气好，你们摊上未必有他这么好的运气！”周老师教训道。

他气笑了，这也能打击自己一下！但不在意，主要是他现在的心态根本不是十六岁，而是一个已参加工作三年的职场半熟油条。对那些低级的职场贬、踩、拉行为，还是有较强的抵御力。再者，这也让他有了在这里继续下去的乐趣。毛主席老人家不是说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周柏达斗更是其乐无穷。”

这堂课老师没讲什么，说教一番后，让大伙自习，他回办公室了。不知是不是跑回去抽烟。他一走，教室里就嗡嗡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同学们都把他当成英雄般崇拜。试想一下，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在山里迷路，别说半个月，就是一天恐怕也吓死了，不吓死也饿死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附身于这具身体时，恐怕也是原主坚持最后一天了。想到这，他从座位上站起，双手贴裤线站直，低头开始为真正的齐晓天默哀。同学们都奇怪他又抽什么风，一起歪头看他。同桌孙俪雯歪头看他：“你抽什么风？”“为我逝去的半月青春默哀一分钟。”“闹什么闹，没见他们像看猴子似的在看你？”“都是猴子后代，把我当猴子就是膜拜他们自己祖宗，有什么好丢脸的！”

听孙俪雯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后面王芷婷心中一阵羡慕，她也想和他这样说话，可既没机会以她的人设也不敢。班里女同学，只有同桌孙俪雯敢这样与他说话，大概这就是同桌福利吧！

班里别的女同学遇见他时，都脸红不敢吱声。他如果主动和那个女同学说句话，该女同学会激动一个星期。都说他有许多女朋友，但却都是那些女生自说自话，一个落到实处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