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像猴子般灵活,抓住弯曲的树干,左腿往上一跨,骑在了树干上,一会儿便爬到了桑树的分杈处。福生边摘边吃,边往小竹篮里扔桑葚。树下的跃进乐呵呵地边吃边捡桑葚。两个人忙得满头大汗,小竹篮里的桑葚眼看就要满了。跃进从地上猛地站起,拎起小竹篮拼命往回跑。
“跃进!跃进!”福生在树上大喊,他不明白跃进为什么突然往家的方向跑。跃进头也不回地边跑边喊:“蛇!蛇!”
“蛇?”福生惊出了一身汗,骑在树干上的两腿直打战。他赶忙四处查看,果然,不远处的草丛里真的有一条大蛇。大蛇正在蜕皮,尾巴在草丛里磨蹭着。
大蛇吐着黑黑的芯子,冷冷地注视着树上的福生。福生的脸吓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他绝望地冲着跃进跑走的方向大叫:“叛徒,长大了一定是个叛徒!”
骂归骂,福生还得设法从桑树上爬下来。大蛇似乎不依不饶,蛇头昂着嘴巴里吐着长长的芯子,发出哧哧的声响。大蛇的身上五颜六色,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着骇人的光。
福生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桑葚朝大蛇抛去,紧接着从树上跳下。跳猛了,福生的屁股结结实实地摔在草地上,又酸又痛,右手掌心也被杂草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刚想起身逃,大蛇却忽地掉头往草丛深处溜去,草丛上还挂着长长的蛇蜕。
他也不敢逗留了,兔子般跑走。他刚跑到巷子中间,迎上汤正益在跃进的带领下,手拿长火钳,火急火燎地迈着小脚,跌跌撞撞跑来。见满头大汗的福生,汤正益松了口气。
“乖乖,没伤着吧?”汤正益急切地问。
福生这时神气了,朝着汤正益和跃进吹嘘着自己大战大蛇的英雄事迹,福生吹完还忍不住冲跃进骂了句“叛徒”。
黄跃进呵呵地笑着:“你是傻瓜蛋,我跑回来叫外婆打蛇来了。”
汤正益赶紧掏出手帕,替福生擦脸上的汗,又回头嘱咐跃进说:“跃进,采桑葚和打蛇的事别告诉你妈啊,让你妈知道会打你的。”
黄跃进得意地指着福生说:“福生哥,你要再骂我叛徒,我就告诉我妈。”
他边说边看着福生,生怕福生不买账。他知道,这事让妈妈知道两个人都逃不了。
福生赔着笑,他知道黄跃进憨,赶紧从衣袋里掏出剩下的桑葚子塞到跃进的手里。
暑假前的最后一天,西门小学突然寂静了好多。福生放学比以往早了些兴冲冲地出了教室门。下午,县里各个学校在县政府礼堂举行会演,几个表姐陪着姐姐去了县政府大礼堂,福生不知道县政府礼堂在哪里,心里顿感失落他很想去看姐姐跳舞。
福生背着书包回到家里,见跃进也不在家,问过奶奶才知道大表姐抗美带着跃进去县政府大礼堂了。福生心里怅然若失,总得找点事做,他又想吃桑葚了,一晃好久没尝到酸酸甜甜的桑葚了。他看见厨房角落里长长的火钳,一阵欣喜,将火钳抓在手上,当作大刀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心中升起一股豪气。他想,再遇到那条大蛇,非要把大蛇的脑袋打烂不可。
福生看过武松打虎的连环画,他想象着自己就是打虎的武松。他觉得一把铁火钳在手浑身都是胆。他挥舞着火钳,斗志满满地往打靶场方向跑去。
福生刚出了巷子口,见许多大人和孩子往菜地方向跑。他不由得随着人群来到了菜地里。
这是一片很大的包菜地。包菜地的一角簇拥着密密匝匝的人群。福生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有慷慨激昂的骂人声,有唉声叹气的惋惜声。现场嘈杂一片,附近的包菜被密集的人群踩得稀巴烂。福生挤不进去,只能猫着腰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里、大人们的腋窝下钻进去。包菜地里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几只苍蝇在男婴的脸上爬动着。
福生吓得将火钳一扔,死命从大人们的缝隙中钻出来,一路往家里疾奔。
他径直冲进姑妈的卧室,结结巴巴地向庄慕兰报告着这一惊人的消息。
“姑妈,不得了了!在那边包菜地里有个死人,像弟弟那样大……”
“啪!”福生的脸被猛烈地扇了一巴掌,福生像陀螺般转了一圈,脑袋在转圈时又撞到了墙上,他眼前金星飞舞。
“你个乌鸦嘴!又要嚼舌头,还不赶紧滚!”庄慕兰黑着脸,扯着嗓子眼睛瞪得像母夜叉。
福生吓呆了,眼前的小星星慢慢飞走了。他看到黄德胜正坐在床上抱着小弟弟,板着大长脸,目光凶狠地瞪着他。
福生撒腿就跑。他连着冲出几个房间,看都没看正在阴凉处搓洗衣服的奶奶,茫然地奔出了院外。他沿着老西门大街走着,右脸火辣辣地疼痛。他想起了远在常州的爸爸妈妈,边走边无声地哭泣着。
路人来来往往,福生怕有人看到难为情,便躲进一个黑暗悠长的胡同里双手撑着墙壁放声哭了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福生的肚子饿了,他撩起衣服擦干眼泪,跑向黑胡同对面的小河,河畔有着弯弯曲曲的石码头。福生蹲下身,双手捧着河水往脸上泼。待风儿吹干了他的脸,他迟疑不决地往家中挪去。他真的饿了。
福生推开院门,听见奶奶正和庄慕兰论着理。姑妈没好气地对奶奶说:“福生是庄家的根,可钢成是黄家的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嫁入黄家就是黄家的人。我供维根一双儿女吃住了十几年,天底下找得到这么好的姐姐吗?”
福生迟迟疑疑地在院门外站着,肚子咕咕地叫。他心一横,开口叫了声:“姑妈,我肚子饿了。”
庄慕兰看了福生一眼,抬起左手看了下表:“刚刚一点多,再等会儿。你姐她们就要回来了。再说,菜还没炒哩。”
福生走入厨房,地上的铁锅内透出诱人的肉味。他揭开锅盖一看,半锅大蒜炒肉丝正在诱惑着他哩。
“已经炒好了,给我盛一点,好吗?”福生几乎哀求着说。
“不行!”庄慕兰夺过锅盖,往铁锅上一盖。
福生突然一脚,将铁锅踢翻,猛地撒开腿往大街跑。身后传来姑妈带着哭腔的怨声:“明天写信给维根,让他马上把他们接回常州去。我一天都受不了了!”
福生知道闯了大祸。他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沿着马路右侧的民居贴着墙根往东大街走。他知道姐姐演出回来,必定会走这条大马路。
福生感觉天塌了,他没有能力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超出了他的掌控,他迫切地想要找到姐姐,看看有什么好办法。福生肚子饿得厉害,见前面人家墙壁外有块凸出的石头,便索性往石头上一坐,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等待着姐姐的出现。
“福生,你怎么坐在这儿?”抗美几个表姐有说有笑地走来,康铃表姐比福生大一岁,两人同班,康铃停下来问福生。
“我等我姐。”福生低垂着头,不敢抬脸。
“英群演出完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另外一个同学家,马上也要过来了。”康铃笑着对福生说,见抗美她们走远,赶快追了过去。
阳光晒得石板发烫,福生整个人暴露在烈日的炙烤下。他站起来望着远去的表姐们的背影,想象着她们马上就要吃到香喷喷的饭菜,不由得咽了下口水。他孤单地沿着西门大街继续往前走,走过老浴室门前的石拱桥,找了个阴凉处继续等着。
姐姐终于出现在前面石板路的尽头。姐姐脸上抹着红妆,穿着白衬衣、蓝裙子,脚上穿着白袜子和黑色的搭袢皮鞋飘飘而来。未等福生开口,姐姐发现了他,欣喜地迎上前:“弟弟,你一直在等姐姐吗?”
姐姐笑着,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太阳斜斜地照着她。阳光里的姐姐是那样的漂亮轻盈。她双手握着,神秘地对福生说:“猜猜看,姐姐手里藏着什么?”
福生笑着朝姐姐摇着头。姐姐凑近福生的耳朵说:“杨贵妃吃的,荔枝。”
她松开紧握的小手,左右手里各有一颗红红的荔枝。
“给你吃一颗。”姐姐剥开荔枝塞进福生的嘴里。福生从来没有吃过荔枝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他轻轻地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咬着荔枝白色的肉,“真甜。”福生快乐地对姐姐说。
“还要吗?”姐姐将另一颗荔枝剥开,问福生。福生摇摇头,姐姐才把荔枝送进嘴里。她叮嘱福生:“那个核不能吃啊。”
福生吐出核,嘴里的荔枝被咽下了肚。
“你被谁打脸啦?”姐姐惊讶地发现福生的右脸微微肿胀,依稀能看到巴掌印。
“姐姐,我回不去了,闯大祸了。”福生突然眼泪哗哗,哽咽着对姐姐说了起来。姐姐一声不吭,不断地替福生擦着眼泪。
“姐,我们去火车站,扒火车去常州找爸爸妈妈吧?”福生突然对庄英群说。
庄英群十二岁了,明显比福生懂事得多。“跟姐姐回去,跟姑父、姑妈认个错,谅他们也不敢把你打死。”姐姐安慰着福生。她心里想,假如姑妈气未消再打弟弟,她会向姑妈求饶的。再说,奶奶在哩。
福生战战兢兢地尾随着姐姐回到了家中。汤正益正在洗刷碗筷,见孙儿孙女回家,赶紧将米饭和一盘大蒜炒肉丝端上了桌,大蒜炒肉丝是被福生一脚踢翻铁锅撒出来,汤正益洗干净后重新炒的。福生不管这些,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风卷残云般扫光了碗里的米饭,抹了抹嘴巴,就像等待上刑场的囚犯,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刀起头落的那一刻。
庄慕兰从房里出来了,福生的心一下子悬得老高。庄慕兰只是看了一眼福生,温柔地对庄英群说:“把衣服换了,趁着太阳在,让你奶奶洗了,小铃她们等着穿哩。”
太阳终于落山了,夜幕降了下来,深远的空中繁星闪烁。洗完澡的孩子们开始坐在院子的竹椅板凳上纳起了凉。
黄德胜迎着福生走了过来,边走边对福生说:“你个小兔崽子,个子长高了,要造反了?今天不治治你,明天你就会上房揭瓦了。”
黄德胜手上拿着一根吊水的绳索,像老鹰抓小鸡仔似的把福生拦腰一挟径直走到桃树前,只三两下就把福生绑在了桃树上,然后像欣赏作品似的看着福生。一会儿,他拍了拍手,回卧室休息去了,他的卧室里有一台电风扇。
英群目睹姑父捆绑弟弟,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吱声。表姐弟们也不知道福生犯了什么大罪,吓得都不敢议论。汤正益面无表情地摇着扇子。
庄慕兰透过卧室敞开的窗户,望了眼被绑在桃树上的福生,嘴角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夜,很深了。蝉儿、虫儿都停止了鸣叫。汤正益和庄英群轻轻地走出屋外,悄悄地给福生松了绑,卧室里正传来黄德胜的打鼾声。
那晚,福生紧紧地挨着汤正益睡着了。他在睡梦中梦见了爸爸,他躺在爸爸温暖的怀抱中哭着,两行眼泪汩汩地流淌下来。
庄维根已经两个月没有去丹阳看母亲和一双儿女了。这两个月来,车间里一些青年民兵被统一抽调武装部集训。八一建军节,他们要参加民兵比武和军事训练的表演。
正是八月,太阳炙热地烘烤着大地。阳光滚动在运河两岸的田野里、民居上。工房区的居民房屋像一栋栋兵营,每个小区的建筑几乎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行人在马路上,从一户人家的门窗看进去,可以看到好几户人家的样子。
庄维根无数次幻想,哪天自己能透过这些敞开的门窗,见到自己的孩子在家中读书玩耍。虽然分房条件严苛,但庄维根已经工作了十二年,已经够分房的条件了。
然而,在这个万人工厂里,够分房条件的人太多了。工厂里上海人特别多,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有了住房,但随着子女的增加,他们也纷纷进入到分房、调房的行列中。庄维根这两个月竖着耳朵打探着一切有关分房的信息,担心就在去丹阳看孩子的两天里,工厂突然张榜。
上个月,工段搞了分房的民意测验,庄维根没想到几乎所有的上海人都赞成给自己分房。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工段长和车间主任就是上海人。
颜元元反对给庄维根分房。他的理由很简单,庄维根是地主分子,虽然不戴帽,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应先让贫下中农出身的工人分房。颜元元振振有词地说,比庄维根年纪大的人多了去了。
颜元元有三个孩子,他也要房。尽管他在运河南岸上陈村有三间大瓦房。
他本人对能分到房子信心满满,他不甘心庄维根分到房子,鼓动庄维根班组的另外两名与他同村的工人跟庄维根较劲。因此,那两名同乡越是在车间活忙的时候,越是隔三岔五地请病假。
庄维根心中有数,嘴上没有怨言。同班的工人病假时间一长,他还会自掏腰包买些礼品上门探望。正所谓:拳头不打笑脸人。这个月,这两个工人就没有请过病假。
几天后,工厂贴出了张榜公告。庄维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挤在人头攒动的分房公告前寻找自己的名字。他跑遍了张榜的地点,始终没有见到自己的名字,却发现,颜元元居然分到了房子。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分到房子后把一双儿女接来过个暑假,还能带孩子去观看民兵们的水雷表演呢。
庄维根昏昏沉沉去了宿舍,打开吊扇,无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竟睡着了。他梦见了大奶奶,大奶奶恍恍惚惚地出现在身边,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地说:“维根啊,庄家老祖宗早就说过,人啊,只需尽人事听天命,不跟人比做自己,对待未来也不要担忧。”
庄维根猛地睁开眼,吊扇吭哧吭哧地在转动着。他倚床坐着,细细地想着,从儿时的庄家村到走出庄家村,这一路,风雨苦难都经历了。他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心想,到哪个山上砍哪个柴,毕竟,全家人都活着。
八月十五的黄昏,天边一幕晚霞给大运河系上了彩带。刚刚还船来船往的运河上,片刻变得空空荡荡。以工农桥为中心,古运河前后三公里实施了临时断航。百米长的桥面上已经站满了人。兴奋的人们拖家带口抢着占领最佳观望处。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水雷表演的人们抑制不住兴奋激动的心情,成群结队地向工农桥拥来。
火车厂工房区万人空巷。与运河南岸的乡民们形成两股人流,浩浩荡荡拥向工农桥。天渐渐地暗了,探照灯巨大的光束亮了,把大运河照耀得如同白昼。
远远的河滩边,情绪高涨的民兵们正做着下水的准备。水雷还没有运到河边,桥上的人和河两岸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伸长着脖子、踮着脚跟,孩童们骑坐在大人的肩上,情绪高涨地等待着水雷的出现。桥上的人被两岸不断拥入的人群挤扁了,人们开始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孩子们开始哭闹。
“砰!”水面涌起一个巨大的浪花,一个坐在桥栏杆上的青年人被挤下了河,他从几十米高处落入了水中。紧接着,不断有落水声响起,桥两岸发出一片尖叫声,桥面传来一片惊慌的哭声。钢铁大桥在惊恐声中开始摇晃,桥身剧烈地颤抖,发出吱吱呀呀的变形声。
“倒了!”
“垮了!”随着两岸人流惊叫声的响起,工农大桥从高空砸向了大运河。
杂乱的尖叫声盖住了钢铁大桥与运河水面的撞击声,随着巨大的水花腾起,大运河上布满了漂浮的尸体和沉浮的人头……
庄维根正在车间高温下工作,他手持风镐凿打着巨大铸件上的石英砂。滚滚热浪裹袭着他的全身。风镐发出的嗒嗒声震耳欲聋,厚厚的帆布工作服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石英砂粉末,满脸汗水直淌。他停下风机,摘下手套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瞬间,他惊讶地发现车间里原本轰鸣的机械声、钢铁的撞击声、头顶上来来往往的天车行驶声都消失了。人们从各个岗位惊恐地往车间外奔跑急叫声、哭喊声嘈杂四起。
“工农桥塌了!”有人边跑边大声呼叫着。庄维根惊得脸色惨白,手中的风镐掉到地上,正好砸在大头皮鞋上,把右脚砸得生痛。他一屁股坐在石英砂堆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肃杀的气氛笼罩在这一地区的角角落落,工房区随处可闻撕心裂肺的哀哭声。工厂许多生产岗位停顿了,唯有木工车间三班倒,他们正在加班加点赶制大大小小的棺材。从各地调运来的棺材和木工车间加班赶制的棺材排满了偌大的空地,人们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之中。
颜元元半个月没来上班了。他的家人在这场灾难中全部丧生。颜元元无法原谅自己,妻儿们本来只想站在运河南岸的河堤上观看表演的。正是他的怂恿,让他们到桥上去看,才导致家人的遇难。他变得沉默寡言,答非所问。头发也渐渐地白了起来。工厂关心他,将他安排到工人疗养院康复一段时间。
两个月后,庄维根突然接到车间的通知,让他去工厂房管科领钥匙。庄维根呆了,他愣愣地站在车间分房小组的办公室里,脑子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等得太久了。他穿着工装径直往工厂房管科而去,他明白一定是死了那么多人,才让房子有了富余。他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房子不大,只有十五平方米。庄维根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握在掌心,他迫不及待地在车间里给慕兰写了封信,让慕兰把一双儿女的转学手续办了,让福生和英群速速来常州。
金秋十月,秋风送爽。不知谁家院子里的桂花树散发出浓浓的香味,飘逸在西门大街的胡同里。街上行人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金色的乡村田野上农民们挥镰收割着金黄,收获着翠绿,收获着一年辛勤换来的希望。
庄慕兰收到维根的信,片刻不耽搁,立即去西门小学找了校长,又去县教育局办好了转学手续。她回来的路上,特地买了个翠皮大西瓜。
说实话,此刻庄慕兰的内心突然涌现出难舍难分的情绪,她觉得鼻子酸酸的。庄家儿女本身不多,侄儿侄女在自家一待就是十多年。他们真的要走,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弟弟总算熬出头了,眼看着侄儿侄女像风吹般长大,英群和福生都到了记事和懂事的时候了。两个月前,自己打向福生的那记耳光让她自责万分。都说隔个肚皮隔重山,她不清楚福生长大后会不会记恨她这个姑妈。
都说一碗水难端平。自家的六个孩子已经让她操碎了心,维根一双儿女在自家一待就是那么多年,偏心和磕碰放谁身上也避免不了。
庄慕兰思前想后,她抄起切菜刀把西瓜切成块放在盆里。待会儿孩子们放学回来,她要优先让英群和福生吃,让福生吃个饱。
汤正益舍不得孙儿孙女离开,不停地啜泣着,用手帕擦着眼睛。庄慕兰知道娘疼爱孙儿孙女,但维根又没办法把娘接到常州。她望着老泪纵横的娘,想宽慰几句,一时又说不出来,屋子里的空气凝重。
许久,汤正益抬头望着庄慕兰缓缓地说:“慕兰,娘憋在心里的话趁德胜不在,和你唠叨唠叨。庄家就福生这条根,你爹爹又不争气,死得早,指望着你和德胜拉庄家一把。你倒好,一巴掌甩过去,把福生吓得在梦里都哭。德胜把福生绑在桃树上,那么丁点儿的孩子,懂个什么事理?你也不劝劝。”
庄慕兰无语,默默地叹着气。平时她不注意,今天突然发现娘的头发白透了。记忆中娘的手娇白细嫩,现在十个指节突出,自家的洗衣板都搓秃了好几块。
“娘,”庄慕兰哽咽着喊了声,不由自主地抱着娘的脖子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
“慕兰,娘说句实话,对黄家来讲,你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对庄家来讲,你不是一个好姐姐、好姑妈。”汤正益怨怨地说。
“娘,你替他们收拾东西吧。”庄慕兰红着眼对汤正益说。
“有什么东西?有个包就全放下了。”汤正益淡淡地说。
院门外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福生调皮地奔在前头,跃进笑呵呵紧追着福生,英群和抗美等人姗姗地进了院子。
庄慕兰冲着福生眉开眼笑,拉过福生拧了毛巾给他擦了把脸。
“福生,你先去挑块西瓜吃吧。”庄慕兰呵呵笑着对福生说。
福生抓起块最大的西瓜,一口一个月牙儿。他吃西瓜不吐瓜子,瞬间啃完了一块西瓜。他望了姑妈一眼,姑妈依然呵呵地朝着他笑。福生和表姐弟们你一块我一块,一会儿工夫脸盆空了。
第二天,汤正益特地穿上了干净的蓝布袿,着黑色长裤,脚上换了双新的小脚绣花鞋,庄英群提着旅行袋,和福生一起兴冲冲地离开了黄家。
庄慕兰倚靠在门框边,不断地和英群、福生挥着手,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亲自送他们到火车站去,但又害怕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她塞了些钱给汤正益,嘱咐娘给福生买些吃的东西。
福生昨晚听到要去常州,激动地和奶奶说了半夜的话。他反复追问奶奶是否也去常州,直到奶奶明确说她也去常州后,他才放心地搂着奶奶的手甜甜地睡着。
从丹阳老西门大街到火车站,约十里路光景。一路上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英群,要把福生看护好,英群兴奋得脸通红,两眼满是激动。
福生和奶奶拉着手,十里路光景留下了十里路的欢笑。奶奶时不时停下喘会儿气,抚摸福生一头的黑发。
火车来了。福生第一次见到火车。庞大的火车轰隆隆地驶来,喘着震天撼地的粗气。福生吓得躲在奶奶的身后,紧紧地抱着奶奶的腰。车门打开,姐姐拎着包抢先上了车,她激动地探身车窗外,急切地招呼着福生。
福生松开手一下子蹿进了车厢,刚在姐姐身边坐下,见奶奶没有上车,急得把头探出窗外,带着哭腔喊叫:“奶奶,快上火车,火车马上开了!”
奶奶木然地站立着,她那孱弱的身体僵立着,风吹乱了奶奶的白发。她只是扬着右手上的手帕,不断地挥舞着。
“呜——”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后,火车缓缓地开了。
“奶奶——”福生声嘶力竭地大哭,拼命把身体探出窗外,他这才知道昨晚上奶奶是骗自己的。
火车越开越快,奶奶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福生在车厢里跳着,哭着,闹着。哭闹声引来了女列车员,福生一把拉着女列车员的手,哭着说:“阿姨,求求您,让火车停下来,我要去找奶奶。”
常州后驳岸的河堤上长着许多柳树。正是秋意浓浓的时候,半人抱的柳树垂着长长的柳枝在秋风中挑逗着后河的水,时不时拨动出一些细碎的涟漪。后河与大运河相连,相连处修有一座水闸,当后河的水位低时,开闸放水,当水位涨时,关闸排水。清澈的后河不通航,河面少有船只。浓浓的金桂香飘逸在后河两岸。妇女们在河边码头浣衣洗菜,一些老人或在河边垂钓,或三五成群围拢一起唠家常,一副太平娴静的生活景象。
明君这一段日子略微空闲,菜场的物资供应逐渐地丰富,青菜、萝卜、小黄鱼等家常菜绰绰有余。当然像豆腐、猪油等物品的供应必须凭票购买。明君的脸色一直很好,即使在前三年困难时期,一些紧缺的生活品,只要她开个口,常会有人给她送来。在她家的厨房里,还有两大桶豆油和一大罐白糖,这些都是顾副市长悄悄送给她的。顾副市长掌管全市各类紧张物资的审批工作。
今天上午顾副市长带着人到大光明菜市场检查工作,菜场老裴书记和明君陪着检查组逐个摊位查看。裴书记不离顾副市长左右,他那张胖脸堆满了笑。
明君心里明白,顾副市长只要来菜场巡查,晚上家里就要给他留着后门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秘密。说实话,顾副市长一段时间不来,她的心里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刘地下放到溧水山区七年了,极少回家。虽然自己是菜场的主任,但裴书记在工作上时不时会给自己挑点刺。裴书记本是卖菜的出身,人长得矮胖,黑皮肤,嗓门大,不修边幅。裴书记是菜场的创办人,几乎所有的营业员都是经他点头进来的。明君刚进菜场时,裴书记对她关怀有加,只是和她说话时,眼神常常飘忽不定,无人时也常对她说一些挑逗的玩笑话。她嫁给刘地后,裴书记的举止明显正经了许多。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裴书记对她的工作要求变严苛了。
晚上顾副市长要上门,明君找了个借口与裴书记说了声,她想早些回去做些准备,裴书记头是点了,可那脸拉得变成了冬瓜。明君心想,还不是顾副市长开会时表扬过她几次,裴书记才变得有所顾忌。
明君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偏西。她抬手看了下腕表,还有一个小时,从溧水开往常州的最后一班长途班车应该到了。她骑上自行车直奔长途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里人不多,明君在出站口选了个不易察觉的地方躲着。不多会儿,溧水的班车到了,她眼睛盯着出站口验票处,车上下来的人走光了,没有出现刘地的身影。她舒了口气。她用手撩了下散在眼眉的头发,转身出了汽车站。只要顾副市长来她家,她便会到长途汽车站来,回家后,她还要用粉笔在码头的石阶上悄悄画个圈,顾副市长看到了才会放心地推门而入。
天色微暗,明君回家匆匆烧了晚饭,和刘军一起吃了起来。刘军十二岁了,长得白净,个头快赶上她了。虽说不是她生的,但明君自从做了后妈,对刘军也确实视如己出。
她夹了一块蒸咸肉放在刘军的碗里,叮嘱刘军多吃点。她知道刘军从小对她心里有排斥,她并不介意。她明显感到随着刘军渐渐长大,刘军对她的排斥似乎日渐淡薄了。
刘军吃完晚饭,回房去做功课,明君打开一瓶橘子水,又悄悄从包里取出一粒安定,她用牙齿将安定咬成两半,犹豫了会儿,将半片安定放入瓶中,待刘军做完功课后,上床时给他喝。只要顾副市长来,她经常这样做。
秋天的夜晚,天上像被刚刚洗刷过一样,没有一朵浮云。深蓝色的天幕上满缀着钻石般的繁星,后河变得影影绰绰。斜斜的河滩草地里,不时传来蛙的鸣叫声。
明君脸儿通红,心怦怦地跳。她踮踵翘首地紧贴着后门,眼睛睁大着望着后河岸边那条小路,通常他都是从那个方向过来,她期待着他的到来。
她和他有这种关系好几年了。没嫁给刘地时,她常去给徐大姐送菜,有时徐大姐会打电话到菜场让她送些需要的菜,她每次去徐大姐家送菜时,顾副市长对自己一点儿都不热情,只是徐大姐转身的时候,他才会用余光偷偷扫一眼自己。那时候明君在顾副市长面前显得拘谨而又木讷,时间长了,顾副市长偶尔也会和她打个招呼,递上个微笑。
她那时只是个柜长,压根儿没想到能当上大光明菜场的主任。起初,分管副食品公司的局长来菜场时,见她对顾客热情大方,便当着副食品公司总经理的面夸奖了她几句,后来,总经理当着裴书记的面又表扬了她几次。直到嫁给了刘地,明君竟当上了菜场的主任。刘地告诉她,是顾副市长在局长面前多次表扬,引起了方方面面的重视。
顾副市长日理万机,心里还关心着她这个普通的营业员,明君从那一天起,对顾副市长的好感悄悄地涌上了心头。顾副市长风度翩翩,说话语速缓慢,一字一句仿佛都经过深思熟虑。人长得高大,见谁都是笑容满面。时间久了,明君在他面前,心里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刘地被打成“右派”后,按理全家都要下放,自己得跟着刘地去溧水那个穷乡僻壤。听说是顾副市长替她说了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共产党不能干株连九族的事。这话传到她耳朵里,让她对顾副市长的好感与日俱增。据说,裴书记听说了此事,脸涨成了猪肝色。
刘地下放半年多后的一天,她在大街上偶遇顾副市长和徐大姐,她和徐大姐寒暄之后,徐大姐先进了商店。顾副市长弯腰系鞋带时,悄悄地对她说了声:“明天周日,中午我来你家喝茶。”顾副市长说完后,若无其事地进入了商场,她顿时觉得脸儿发烫,心烦意乱,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从那以后她和顾副市长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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