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第十二章

张大山和金富贵一样,已经将麻袋绑在了扁担上。他比金富贵多了一样工具,一根两米长的竹竿,上面绑了把镰刀。他用粗麻绳束着腰,将破黑棉袄束成了一团,他站在门口等着金富贵的出现。

屋子里黑黑的,显得略微潮湿,大院里杂乱地生长着野草。山石垒的院墙缝隙处,迎春花伸展着细长的枝条儿,上面开着淡淡的小花朵,几只山蜂嗡嗡地吮吸着花蜜。张大山悄悄地走近,猛地伸手挥了过去,一只山蜂被张大山捕获。张大山快速地将山蜂掐头去尾一口吞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女儿哇哇的哭声。张大山知道老婆三妹奶子瘪瘪的,女儿吃不饱,当然要哭了。

昨天张大山家差点儿出人命。镇上来了一伙干部和民兵,背着枪,提着马刀,拎着铁棍,沿着九里沟挨家挨户地搜查粮食。说是哪家藏粮,哪家就是藏反革命。对待反革命,决心要大,刀子要快。自家藏在桶里的二十多斤玉米种子,被他们搜了出来,要全部交公。

张大山着急了,一把抢过马刀,往空中挥舞了几下,边挥舞边嚷:“这是家里的玉米种子,谁舍得吃?也不敢吃!你们不让人活,干脆把我杀了算了!”

干部们在张大山家摆开了阵势,枪口对着张大山胸膛,几个人手握马刀和铁棍,将张大山三面围住。

张大山往空中又挥舞了几下马刀,哭着嚷:“五亩山坡地,亩亩要四五斤玉米种子,哪来多余的粮食?再过一个月就播种,不播种明年拿什么交公粮?”

一个干部模样的负责人扳着手指头算着账,一会儿这人手一挥,阵势解除,张大山将马刀往地上一扔,坐在木桶上仰面痛哭起来。

金富贵这时候走来了,张大山见金富贵来了,便走入屋内,对三妹说:“三妹,富贵来了,你带着娃儿看好家门,那些救命的种子,别让他们抢了。”

三妹点着头,她将另一个奶头塞进了娃娃的嘴里。娃娃摸了个奶头啧啧地吸着,停住了哭闹。

“别走得太深,留点力气回家!”三妹叮嘱张大山,她知道张大山的肚子瘪瘪的。

“走啦,三妹!”张大山又对三妹说了声。

三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抱着娃娃走到了灶台前,从锅里抓了把煮熟的地黄姜干,塞到张大山的破棉袄口袋里。

“大山,饿得慌时,找个背人处把它吃了。”三妹追着大山说。

金富贵和张大山翻过一座山头,前方的山头林子更深。这儿的山上常见的树种有油松、紫果云杉、西安松、祁连圆柏等,在这些大树林里,生长着许多落叶乔木和常绿灌木及落叶灌木,山荞麦、藤山柳、野葡萄、猕猴梨是最常见的。藤本植物随处可见,密密匝匝地四散生长着,开不败的野花形形色色沐浴着春日的阳光,它们年复一年地生长着,以旺盛的生命力开花、结果,繁育着自己的后代。

金富贵和张大山体力不胜,感觉两腿发软了。以往两人可以一口气翻两座山,最多在路上小坐一会儿,一袋烟的工夫体力便可以恢复。他们知道,这一年多饥饿困苦的日子,消耗光了他们身体内的元气。

金富贵掏出烟丝塞进烟斗里,点燃后吸了两口,又递给张大山。张大山接过烟枪大口地吸了几下,将烟枪递还给金富贵,四股鼻烟弥漫在四周。

金富贵吸了口烟,将烟枪往前方指了指,对张大山说:“大山,我记得前面那山沟边,朝阳处有许多榆钱儿。”

张大山和金富贵都是九里沟的原住民。打小对九里沟沿线熟悉,九里沟曲折蜿蜒,中途又有几条山沟和九里沟横向交错。他站起身咂巴了几下嘴巴,冲着金富贵点了点头。

金富贵打头开着道,张大山尾随金富贵前行。这一路翻山行走,连条蛇和山蛙都没遇到。以往在深山里穿行,那蛙鸣声不断,偶有花蛇出没在草丛中。

“他奶奶的,这些个东西也有灵性,知道这个世界人都吃人,见了人都不敢喘气吱声了。”金富贵走在前头,心里暗暗地咒着,此刻他多么希望有条大蛇拦道,或在哪块石头缝里听到蛙鸣声。

两人费力地在山道上行走着,终于看到一片阳光洒满的山坡下,七八棵榆树四散生长着,浓浓的榆树叶儿长满了一丛丛枝头。溪流水声传入耳畔,榆树下长着茂密的杂草和灌木丛。

金富贵和张大山兴奋地快步向前。突然张大山惊叫了起来,手哆嗦着指着

一棵大榆树。这是一棵高大的榆树,密密的榆树叶儿在枝头长得密密匝匝。

金富贵定睛一看,一个中年男子仰面朝天倒在草丛里,在他的身旁放着两个大麻袋,麻袋内鼓鼓的。金富贵急忙手持扁担招呼张大山上前,中年男人嘴巴张着,口里塞满了榆钱,眼睛紧闭,嘴巴里的榆钱已经被咀嚼得发黑发暗了,嘴巴边沿被榆钱的汁液染得青青的。

“唉,死在天地之间了!”金富贵悲怜地对张大山说。

“快,快去报告公安。”张大山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对金富贵说。

金富贵摆了摆手,一言不发地走到张大山面前,拿过绑着镰刀的竹竿,走到榆树跟前,狠狠地挥舞着竹竿。随着咔咔咔的声响,榆树枝条纷纷落地。“撸啊!”金富贵大声地对着惊恐中的张大山吼着。

金富贵狠狠地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张大山奋力地撸着榆钱往麻袋内装。待到太阳渐渐偏西,四个大麻袋装了个结结实实。

金富贵满头大汗,衣服上也被榆钱汁染得一块一块,张大山厚实的手掌上全是汁液。

“抽袋烟吧,趁着日头没下山,平安地回去。”金富贵的脸在微微颤抖,他掏出火柴刺啦一声没划着,又抖开火柴盒重新划了根火柴,火终于点着了。他吱溜溜地抽着旱烟。吸完一袋烟后,他掏出烟丝把烟锅装满,将烟枪和火柴递给张大山,重新挥舞起竹竿,镰刀贴着地面横向挥割着。

张大山吸完烟,将烟枪塞入金富贵的后腰绑带内,和金富贵一起捧了些草,盖在死者脸上。

“走稳了!”金富贵一弯腰,又使劲一直腰,挑着两大袋榆钱叶儿晃晃悠悠地前行。张大山赶忙挑起扁担,深吸一口气,回头又望了眼死者,尾随着金富贵,边走边从棉衣袋内掏出地黄姜,往嘴里塞着,三口两口咀嚼后匆匆地往肚子里咽下去。

巧凤张罗完大娃、二娃的早饭后,刷洗好锅碗,心里放不下富贵。九里沟又长又深,虽然整条山沟内住着百来户人家,但平时也难得碰上几回头。富贵有多少体力,自个儿能掂得出来。

巧凤领着大娃、拖着二娃,将屋门锁上,往张大山家走去。此时的太阳正暖,金灿灿的阳光把九里沟照得透亮,沟边边的榆树,像刚遭受狂风袭击,树上光秃秃的,残存的树枝被折断后,挂在树干上。临近张大山家,就见三妹抱着娃娃站在门口,眼睛盯着远远的深山,绿色的大山重峦叠嶂,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巧凤心里明白三妹此刻的心情。

大娃此刻忽地蹿下土路,直奔路上一簇杂草而去。巧凤不知道大娃为何奔向杂草,以为大娃要出恭。她担心草丛中藏着青蛇,扯开嗓子喝道:“大娃,路上可以出恭。”

大娃听不进娘的喊声,径直跑到草丛边。他拍着小手呵呵地笑着,待巧凤走近,大娃指着草丛开心地笑着,就像在草丛中发现了野兔子般高兴。草丛里长着七八株鱼腥草,紫青色的茎秆与杂草的颜色混淆在一起,只是那绿色的巴掌形叶片,白色的花朵与黄色的花蕾暴露了它们的隐身处。巧凤上前迅速将鱼腥草拔起,扯了根草茎将其捆在了一起,左手拎着鱼腥草,右手就势拉着大娃。

“三妹,日头还没正午,不到太阳西下,他们回不来的。”巧凤朝三妹叫着。

“巧凤姐姐,心里搁不下,干急着哩!”三妹见巧凤,脸上稍露喜色。

巧凤领着大娃、二娃进了院门,锅里飘来地黄姜的味儿,两个娃娃撒腿便往厨房跑去。院子里有石礅子,巧凤一屁股坐下,捶着两腿对三妹说:“就这两三里地,腿没劲,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哎,昨天搜粮队跟大山干架了?”

三妹点点头:“就剩下那些玉米种子了,哪来多余的粮?”

“待这几日赶紧把坡地翻了,赶早把玉米播下去,那些鬼弄急眼了,不定这几日杀回马枪。”巧凤忽然担心起自家留存的玉米种子。

三妹赶忙点点头。她听说,前几日县上在许多公社召开万人催粮搜粮动员会,会场上民兵架着机关枪,许多民兵手提亮晃晃的大马刀穿梭在会场里,一个个凶神恶煞,像阎王派来的索命鬼。

“巧凤姐姐,现在还没到四月上旬哩,早播二十多天,种子出不齐芽,多可惜呀。”三妹突然担心起来,玉米播种一般在四月上旬,提前二十天播种会影响玉米的发芽率,有些种子可能会烂掉。

“甭管这些了,烂一些,出一些,总比来年绝收好。”巧凤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富友和金凤好,离开这穷山恶水,在外面讨生活。听说苏南是鱼米之乡,大米吃不完哩?”三妹天真地问巧凤,一脸羡慕的神色。

“他们在外面日子好过,把二娃朝我这儿一扔,多省心呐。”巧凤脸上露出厌烦,心里倒是释然。前不久富友寄了二百元钱,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还没舍得花一毛哩。三妹狡猾地观察着巧凤的神色,见她脸上一副厌倦的模样,又回头望了望正捧着黄姜津津有味地吃着的二娃,小心地试探着巧凤。

“富友和金凤没给家里寄些钱?”

巧凤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慌张。她脸上有些发烫,故意引开话儿:“三妹幸亏我们这些日子挖的地黄姜没卖,现在就是有钱,集镇上也买不到丁点儿的

粮啊。”

三妹略微欣喜地点着头。也许是老天爷有眼,这两年的地黄姜收购价大跌,她们没舍得卖,在这饥荒年倒成了救命的东西。要是大山和富贵找到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榆钱,再凑上些玉米粉,吃到秋收还是能对付的。她转过头又盯着对面的群山不安地观望起来。

太阳渐渐地偏西,落日的余晖抹红了西边的天空。巧凤眼尖,见对面树林里钻出两个挑担的男人,正摇摇摆摆地往这边来。

“他们回来了,收获满满的。”巧凤兴奋地在院子里喊着,引得大娃、二娃从屋里奔向院外。

远远的山路上,金富贵和张大山两人一前一后,迈着哆嗦的步子,颤颤巍巍地往这边移动。

三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像孩子般蹿出院门,抱着怀中的女娃大声喊道:“她爹,慢慢走!”

“三妹,生火煮些糊,我把这鱼腥草洗了放在铁锅里。”巧凤欣喜地对三妹说。她一转身舀了盆水,伸开双手将鱼腥草搓揉了几把,捞起来甩了两下,往地黄姜锅里一扔。

三妹撩了下头发,朝巧凤甩了句话:“你点炉火,我去把匾和苇席拿出来铺到院子里,今晚上咱们两家乐一乐吧。”

巧凤呵呵地笑着。她知道在大山深处不为人知的山坡,富贵一定发现了榆树林,这意味着未来的日子还会有许多的榆钱可采摘。错过了这个采摘季,可是要出人命的。

炉膛内柴火燃烧着,火光扑闪闪地照耀着巧凤兴奋的脸。

三妹将苇席和匾拿到院中,又悄悄地转身去了睡房。她轻手轻脚地入了房间,转身将房门闩好,又走到床对面的角落,把便桶拎到边上,揭开了垫在便桶底部的木板,用手快速地扒拉几下浮土,露出一个水桶般大小的瓦罐。她打开瓦罐的盖子,用碗挖了满满一碗金黄色的玉米粉。她犹豫了一会儿,又伸出左手将碗里的玉米粉往缸里拨回了一些,然后微笑着将一切复原后,打开房门,将瓷碗递给巧凤。

巧凤心领神会,冲着三妹笑了笑:“那些搜粮队的鬼以为只有他们行。”巧凤说完和三妹对着眼,两人哈哈大笑。三妹藏粮的办法就是巧凤教的,只是怕大娃、二娃看到,两孩子嘴上没毛,一不留神说了出去,把搜粮队的鬼招上门。

不多会儿,满屋子飘着诱人的食物香味。大娃和二娃兴奋得像两只兔子不停地围着灶台蹦蹦跳跳。

金富贵和张大山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张大山刚放下扁担,便匆匆地把院门关上,那长着众多榆树的山坡,恐怕只有富贵和自己知道。若是传开,闻讯赶来的人们,把榆树砍了剥皮抽筋都是可能的事。

金富贵喘着粗气,额头冒着冷汗,两腿不听话地哆嗦着。张大山半道悄悄吃了些地黄姜,但比金富贵好不了多少。张大山的头上冒着些许虚汗,脸色惨白。他一路都想着那躺在山坡上的中年汉子,那一幕看得他心惊肉跳。回来的路上他反复问金富贵要不要去报告政府,金富贵不是一声不吭,便是长吁短叹。张大山问急了,金富贵甩下的话,更是让他惊得魂飞魄散。

“上个月我去镇上,见有人饿死在路边,没人管。”金富贵将担子换了一下肩膀,冷冷地说。

金富贵和张大山有气无力地坐在院子里。巧凤和三妹兴奋地来到他们身边,三妹围着大山转了一圈,打开麻袋抓出一把榆钱,奔厨房就去。她一把拎起大铁锅上的木锅盖,将榆钱扔进铁锅内,用大铁铲哗啦啦地搅动着,一股清香弥漫开来。

巧凤赶忙给两个男人一人盛了一大碗。望着他们贪婪的吃相,巧凤感到心里针刺般的疼痛。自从嫁给金富贵,日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艰难。

三妹麻利,已经将苇席和匾摊在院里,两个娃娃喜滋滋地喝着玉米糊。大铁锅里重新放满了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麻袋内的榆钱放在开水里焯一下,捞起晾干后保存起来,免得烂掉。

“富贵,赶明儿太阳出来,把山坡地里的玉米种下去,谁知道搜粮队哪天又过来。”巧凤往灶膛里续了把柴,冲着院子喊着。

金富贵不理不睬,抽起了旱烟。家中藏着的玉米种子要比眼前的榆钱重要得多,巧凤的话敲醒了他,只是离播种早了些日子。

星星出来了,山里略微起了些雾,明天一定是个艳阳天。金富贵将旱烟袋习惯性地往脚底板敲了敲,起身对巧凤说:“巧凤,我先领两个娃回家,明天赶早得刨地,你留在这里,帮三妹搭把手。”

金富贵说完,跺了几下脚,招呼着两个娃娃往家里走去。二娃兴冲冲地走在最前面,金富贵望着二娃的身影,不由得惦念起金富友,他们在江南溧水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不知道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江南的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季节,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儿的山依然郁郁葱葱。山花在阳光下绽放,河畔的柳树在春风里摇晃。在群山环绕的各个村落,炊烟依旧袅袅,桃花杏花灿烂地开放在屋前屋后。山坡上的茶树地里,赶早采摘春茶的农妇,衣着干净,埋头掐着嫩芽。

李邱巴在公社大院的办公室里,惬意地喝着春茶。在他管辖的东芦乡,几十个村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说饿死了人。他知道每个人都处在吃不饱肚子的状态中,甚至许多人都得了浮肿病,额头上、小腿上,用拇指一按会出现一个坑。江南鱼米之乡都普遍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可想而知,在一些地方出现的粮荒,应该到了饿死人的程度。因此,他觉得对东芦乡,甚至对溧水县而言,自己已经尽力了。

去年七月,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李邱巴刚从外面回到办公室,抓起大蒲扇正使劲地扇着。院子里传来咯吱一声,来了辆吉普车。县长急匆匆地闯进他的办公室,一句话不说,抓起他的手臂便往院子里拉。到了吉普车旁,双手把他就往吉普车里推。李邱巴屁股刚挨到坐垫,见县委书记一声不吭地坐在后排。县长上车后冲司机一喊:“去庄家村!”

李邱巴大惊失色。他从来没见县上领导这副模样,心里揣摩着这么热的天,庄家村发生什么紧急事情了?

吉普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快到庄家村时,书记突然冲着李邱巴开口:“李邱巴,那个南瓜地在哪儿?”

李邱巴心里又是一惊。南瓜地是瞒着县上藏下来的土地,也是自己暗示杨伢子办的。种南瓜这事,更是自己事先就知道也是自己默许的。就这么芝麻大的事儿,县上领导难道都知道了?李邱巴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眨巴着眼睛脸上尽量装着轻松的表情:“往前开,到了庄家大院门口,拐个弯儿,十分钟便到。”

县上的领导不语。李邱巴扭头一看,县粮食局的头儿也在。李邱巴顿时意识到,土地隐瞒这事不小。县上如果较真儿起来,这壶热开水够自己喝到大冬天了。李邱巴心里盘算开来,一会儿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暗暗思忖着,这百来亩地的南瓜,好几十万斤,在当今严重缺粮的时候,这可是天大的事。他偷偷地望了下后视镜,观察着县委书记的表情。他从县委书记焦急不安的眼神中一瞬间便读懂了。只是如何解释这块土地为什么没有上报县上这个问题,他觉得县领导必定会问。

汽车颠簸着,眼看到了庄家村,李邱巴脑子灵光一闪,心情顿时轻松。他故意直了直腰,干咳了两声,一脸的满不在乎。

一到南瓜地旁,领导们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围着南瓜地喝起了彩。县长更是激动地搓着手,不停地左右观望。

“好!好!”县委书记不停地嚷着。

“好!”县长围着南瓜地叫着。他和粮食局的头儿干脆走进南瓜地,像挑西瓜那样,用手指弹着南瓜。百亩南瓜地,一个个青中泛黄的南瓜,静悄悄地在阳光下晒着,棱槽分明的南瓜被粗壮的瓜梗结结实实地连着。

“这块地县上怎么不知道呢?”粮食局的头开口了。汗水正顺着他那黝黑的脸往下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邱巴不接他的问话。他伸出手指着杂乱无章的桑树对县委书记说:“书记啊,这儿以前是块杂树林,旱地缺水,你看那些桑树除不尽。去年这个村的支书杨伢子建议,把这块荒地改造了。光挖出的杂树根就成千上万,堆了几个小山。杨支书行!他发动村民们,谁开垦给谁种南瓜。瓜子归集体,南瓜归个人,我觉得行便同意了。”

闻讯赶来的杨伢子见李邱巴夸他,兴奋得脸通红。他张嘴想说几句拍李邱巴马屁的话,李邱巴又干咳了两声,还朝杨伢子瞪了下眼。杨伢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没几天南瓜就好摘了。”粮食局头儿望着偌大的瓜地,心里盘算着对县长

说,“按照县城居民的户数,每家可以分到两个南瓜。”

“好!”县长高兴地笑了。他望了望县委书记,书记的脸笑得比他还乐。

“从现在开始,让民兵们背上枪,日夜看护好这些救命瓜。邱巴,你呀!”

县委书记边对李邱巴乐呵呵地说,边朝李邱巴的肩上砸了一拳头。

“不行啊!”李邱巴笑着卖起了关子,“当初杨支书承诺那些庄稼人,谁种了归谁,瓜子除外,上交村里运到常州换钱呢。”

“换个屁钱!”县委书记军人出身,说话像井里拔木头,直直的。县长知道李邱巴话里的意思,大度地对杨伢子说:“你个村支书当得好。这样吧,秋收后那些种南瓜的人家,每亩补贴两百斤粮吧。”

李邱巴想到此,自己不由得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忽然想起了庄家大奶奶,自己孩提时代的庄家村,记忆中是那么的美好无忧无虑,家家户户几乎吃穿不愁。怎么这日子会越过越艰难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李邱巴心里一沉。他索性把门关上,往椅子上一坐,将两腿往桌子上一跷,摇着大蒲扇,细细地想着。想来想去理不出头绪来,便将大蒲扇啪地往桌子上一拍,两腿从办公桌上缩了下来,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

李邱巴走来走去硬是没想明白。他一扭头望见墙上挂着那张巴掌大小的奖状,似乎正冲着他笑呢。

“日,想个屌!”李邱巴心里骂了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自己做事心里有谱,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干。

转眼到了四月,庄家村的一切都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悄悄地变化着。四周群山由青翠变成了绿色,黄鹂鸟在柳梢上叫,忘忧草一丛丛生长在小溪路边、山坡下,原先随处可见的一大摊一大摊的野荠菜、野马兰头,被人为地贴地皮铲掉,百来亩地的桑树田又重新种上了南瓜。站在高处眺望庄家村,那蔚为壮观的南瓜地就像巨大的绿色地毯,无数金黄色的花蕾正在灿烂地开放。

去年这块南瓜地获得了大丰收,庄家村每个村民都按人头分到了一个大南瓜。金富友和金凤虽然是外地人,庄家村人宽宏大量,也给了他们南瓜,这让

金富友和金凤内心十分感激。

金富友时常去县城赶集。夫妇俩编制的各种藤制品,这段日子在集市上很受欢迎。淳朴的溧水人或拿钱购买,或以物易物。因此夫妇俩在庄家村的日子过得舒坦。金凤常对金富友说,这里的土地富得出油,水又清澈又软,田地里什么样的庄稼瓜果都有。不像九里沟,土壤贫瘠,穷乡僻壤,水虽清却硬。

金凤嘴上对金富友这样讲,但心里毕竟牵挂儿子二娃。二娃五岁了,也不知现在长得什么模样,因此她一直埋汰金富友,她想回家乡带二娃。直到去年十月,金凤又生了个儿子,金凤的思念才略微减少。在金凤的坚持和要求下金富友给这个儿子还是取名为金二娃。对金富友来说,九里沟的二娃是自己的大娃。金凤高兴起来时,亲着怀中的婴儿“二娃二娃”地叫个不停。

今天,金富友在县城集市上有些坚持不下去了,他的心情处于最低谷。庙会上人声鼎沸,人们摩肩接踵穿行在各个摊位的缝隙中。买卖声、交谈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紧挨着金富友摊位的是一位老汉,地道的本地人却在卖着甘肃当地的药材党参。几个男女围着摊位大声讨价还价。

“这党参是假的吧?”一男子大声问。

“瞎话,这是我儿媳妇从生产地甘肃背过来的野党参。”

“儿媳妇本地人怎么跑甘肃?”另一男子大声追问道。

“前年那边就遭难了,不遭难也捡不到这个儿媳妇。”老汉呵呵笑着。

“听说那边饿死不少人?”一妇女四下张望后低声地问。

“不能比!我们这儿虽说是丘陵,但土地肥,庄稼产量高。”卖参老汉低声地说。

金富友听得心慌,担心大哥一家及二娃的死活。自己在江南这些年也确实觉得,任凭再大的荒年,想要在这儿饿死一个人还真不容易。他见板车上的物品卖得差不多了,便急急地离开集市,拉着板车往回走,走到半道他索性大声吆喝,半价将剩下不多的东西卖掉了。

金富友急匆匆往回赶,田野里泉水流淌,山坡繁花似锦。偏西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金富友想起了庄家村与自己混得熟识的庄维田,他要找庄维田,尽快换些东西。

金富友心里越急,事情偏偏就越不顺利。他拉着板车走在山路上,先是轮胎被尖锐的山石剐破,泄了气的瘪轮胎消耗了他很多体力。板车没拉多远,另一边车轮的轴承钢珠又散了架,钢珠子七零八落地掉在山道上,有的滚落到了石缝里。他只能咬着牙硬是拖着车,艰难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汗水不多会儿便湿了里面的背心。

金富友累了,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眼前的山岭和山路仿佛是九里沟通往县城的那条山路。他不由得头皮发麻四下张望,那尸横遍野的场景浮现在他的脑海,不由得毛骨悚然。

夜幕沉了,山野茫茫,群山洒满了星光,四周一片空旷。金富友四下张望,前方庄家村的灯火隐约闪亮。金富友咬着牙,一步一移,实在移不动了他愤愤地将板车往地上一甩,拔腿往庄家村而去。

自从搬到了黄秋生的老宅,金富友一直都在细细地查看着老宅任何可疑的地方。那三间老屋从房顶查到地面,把每个角角落落排除后,他将注意力转到了黄秋生家的马厩。他和金凤见马厩的屋顶已经破损不堪,站在屋内不用点灯,可以看清一切。一大堆马料堆积在角落,散发出恶心的臭腐味儿。大青石凿出的马槽下空空落落,在马槽内,居然有着一条扁担长的白色飘带。金凤一看,吓得大叫,扭头便往外跑。那是一条刚脱下不久的蛇蜕。在屋顶的大梁上,还挂着一条白色的飘带。金富友顿时觉得冷风四起,吓得连连后退。此后,他和金凤就没敢进入马厩一次。

金富友认为,宝石必定藏在旧宅院子的石墙内,石墙是用乱石干垒的,石墙的沟缝中长着杂草和一些迎春花。

空闲时,金富友弄来山泥,用水搅和后将墙上的杂草弄下,用山泥去填补沟缝。这让隔壁的兰儿看到后非常感动。在这种困难时期,兰儿还将村上分配的大南瓜送给了金凤一个。

庄维田不种田,他的脑子似乎比一般人活络。他对邻近山沟的许多村庄熟悉,他将山民们的红薯、玉米用低价收购后,背到县上去和市民换粮票,五斤红薯换一斤粮票,然后将粮票拿到县上的汽车客运站,偷偷地将粮票卖给急需的人,小日子居然比一般人过得舒坦。

庄维田和金富友差不多大,他俩的认识纯属偶然。庄维田蹬着三轮车去各个村落收杂粮,他去赊金富友编的筐,用来装杂粮。到了各个村落后,也有人要买藤制品。见有钱可挣,庄维田自然亲近金富友。再加上金凤活泼又性感,庄维田见到金凤,总觉得心里欢愉。因此只要空闲,常上门聊个话,喝杯茶水。

金富友加快了脚步,庄家村的灯火越来越亮,他决定晚上与金凤商量一下,咬咬牙花钱买些全国粮票,让金凤带着二娃回家看看。九里沟及县城倘若真的饿死不少人,就直接将富贵全家接到庄家村来,在这里随便做些什么事都能养活人。

金富友心急如焚,尽拣细碎的近路走。沿南瓜地最南边的土路绕到黄秋生的宅子路最近。他穿行在土路上,突然脚底踩到了软软糯糯的东西,身子一滑,险些摔倒。他以为踩到了蛇,吓得跳了起来。借着淡淡的月光,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南瓜地里生长的南瓜藤。

南瓜藤爬上了土路,被金富友一脚踩瘪了藤茎。金富友转身刚刚想走,忽见踩断了的一丛南瓜藤的顶尖开着几朵黄色的花朵,花朵有的开得正旺,有的已近凋谢。在凋谢的花朵根部,长着核桃大小的南瓜。“唉,真是造孽啊。”金富友叹了口气,弯腰将南瓜摘下。翠嫩的小南瓜正好带回家,捣碎成糊喂给二娃吃。

“抓贼啊!抓贼啊!”从南瓜地的另一头传来了守田者的喊声,紧接着“咣咣咣”,大铜锣声从喊声处响起。锣声一阵紧似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静谧的山林,飘进庄家村各家各户。

庄家村沸腾了,庄家村人被激怒了,庄家村人对大铜锣的声响已经久违了。他们纷纷从自家寻找家伙,冲出屋门,往南瓜地方向奔来。有人提着马灯,有人手持扁担和鱼叉,更有人肩扛锄头和钉耙,边奔边抡着。怒气冲冲的人们迅速地把南瓜地合围了。他们瞪大着眼睛,努力地在一片片茂密的绿色海洋里寻找着偷瓜贼。惊人的铜锣声和从四面八方会聚而来的人吓坏了金富友他的脸吓得煞白,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借着星光往前面山坡一蹿,吓得蹲在洼地里瑟瑟发抖。四月的山草和灌木长得正茂盛,他极力将自己与山泥与杂草和灌木丛融为一体。他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膛出不来,眼珠子一瞪,一头栽在了洼地里。

愤怒的庄家村人在南瓜地四周搜寻着,有人小心翼翼提着马灯走入瓜地。

众人寻觅着任何可疑的地方,搜寻了一阵子一无所获,有的村民耐不住开口骂着:“狗日的,吃饱了撑的瞎敲锣呀!”

“神经病,害得老子肚子又瘪了一半。”

众人的骂声和埋汰声,让守田者显得被动和尴尬,他不断地向众人抱着拳,赔着笑,打着圆场。

“估计是山上的野猪蹿下来偷南瓜吃,跑了。”守田者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庄家村人陆续地散开了,他们扫兴地拖着锄头、钉耙、鱼叉,懒洋洋地边走边骂骂咧咧地朝自家而去。

书评(0)

如何追书:

【友情提示】追书不用愁,免费领取红薯银币!

【安装APP】 戳这里下载客户端,在客户端内搜索:“126929”即可阅读,每日签到领银币,好书免费读!

【百度搜索】 在百度中搜索:红薯中文网,进入网站并搜索本书书号“126929”,即可找到本书。

微信内可长按识别

或在微信公众号里搜索“红薯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