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丹阳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风中飞舞。老西门大街两侧的房顶上罕见地积了厚厚的雪,屋檐挂起了冰凌。太阳放晴了两天,许多屋顶上还残留着积雪。
老西门大街的石板路,依然被雪覆盖着。雪后的空气特别清冽,丹阳老浴室河滩边的柳树枝条长长地垂荡在河面。柳枝在微风中透着青青的春色,麻雀在柳树上跳跃。
黄德胜心情大好,县委组织部找他谈话,不日去丝绸厂当党支部书记。丝绸厂就在黄德胜住宅边上,仅一箭之遥。丝绸厂一个角落的围墙,和黄德胜住宅相连,破了墙可一步入得厂内,但从家里出门绕行需要十分钟。
黄德胜将自行车停在浴室门口。黄德胜的自行车长年累月跑乡村,车锁生了锈。锁自行车时,钥匙一时半会儿拔不出来。他索性不锁了,撩开浴室厚厚的棉门帘子,闪身进了热气腾腾的浴室大堂,脱下山羊皮大衣,眼睛四下寻找着丁双喜。
浴堂里客满,黄德胜只看到一堆堆肉体在眼前晃动。大堂内两个铁炉子烧得通红。炉面上的大铜壶烧得吱吱响,壶嘴向外喷着蒸汽。
“双喜!”黄德胜找不到丁双喜,开口喊了一声。
“哪个叫我?”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是我啊。”黄德胜朝角落里回了一声。
丁双喜循声过来,他脚穿一双木屐,上身脱得精光,下身穿着条半湿的短裤头,肩膀上搭着条湿毛巾。
“哦,老黄啊,这两天澡堂子天天客满,没得办法啊。”丁双喜用丹阳话对黄德胜歉意地说,脸上却喜气洋洋。他抬头寻找着天顶上挂的满满的篮子,无奈地对黄德胜耸了耸肩膀。
“这里有张空位子,是我自己休息的用,你先用起来。”丁双喜将员工休息的躺椅让给黄德胜,又去外面拿了只装衣服的竹篮给他。待黄德胜脱光后,他用竹叉将竹篮挂在天顶上。
“老黄,先到池子里洗浴,身子泡烫后,我帮你擦个背。”丁双喜殷勤地说。
黄德胜泡完澡后,丁双喜已经给他找了个空位子。他舒服地躺在椅子上肚子上盖了条印有“丹阳老浴室”的大毛巾,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大堂里乱哄哄一片。说话声,打呼噜声交融在发热的空气中。
“瞎子,格几天老西门有点糕新闻?”一个浴客大声问着。听得出来这个瞎子跟浴客们好像都熟。
“老红军黄德胜要到丝绸厂当书记了。”瞎子高声地说。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啊?”黄德胜闭着眼睛翻转身问了句。
“不是吹牛皮,我刘瞎子老西门一带的事情都晓得,他家婆子连着生了四个丫头家,一个佬小都没得。晓得点糕原因吗?”瞎子来劲了,心里觉得有许多人围着他,便得意扬扬地从躺椅上爬起来,盘着腿,转动着脑袋,四处望了望,边用手抠脚丫子边说。
丁双喜听瞎子在吹,黄德胜就躺在离瞎子不远的地方,便善意地大声对瞎子说:“刘瞎子,不要神志鸦乌,胡说八道。”
瞎子拎不清,也看不见,听丁双喜一说更加来劲:“黄德胜是老红军,老曾、老范都是老红军。老曾、老范他家都养的佬小家,黄德胜连养了四个丫头家。庄慕兰年轻又体面,按道理一二不过三,现在都过四了。为点糕?”瞎子摇头晃脑卖起关子来了。
黄德胜来了兴趣,他索性坐起来,朝丁双喜努了努嘴,开口追问:“什么原因?”
“听你口音不是丹阳人,我告诉你,老曾跟老范,一个烧饭的,一个喂马的,两个人都没有放过枪,身上没有血债。黄德胜杀的人不要太多呵。他身上阴气特别重,面孔一放,跟驴脸一样长,黑包公一个。就是观音菩萨想送个佬小给他,这种黑面孔也不敢送到他家里头啊。”瞎子改用普通话大声地说,嘴里白沫直喷。他伸出左手,往旁边桌面上摸索着,摸到茶杯,端起来一口大半杯。
黄德胜听瞎子乱吹,心头反而不恼。他笑嘻嘻地问瞎子:“你眼睛看不到怎么知道黄德胜长个驴脸呢?”
瞎子更来劲了,他感觉到身边一阵热乎乎的气息声,应该有不少人围着自己,便扯开了嗓门:“我眼睛虽瞎,但心如明镜。凡是瞎子,都有些本事。如果你们不信,不是咒你们啊,等眼睛瞎了就信了。”瞎子说完哈哈大笑着。四周的浴客忍不住也哈哈地笑着。
“日!”黄德胜心里不痛不痒地骂了句,也附和着众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条老西门大街,我不要太熟。从我家门口出来,到老城门洞口三百一十八步。从老城门洞口往前走四百步,就是棺材铺,路边常摆着五口棺
材。走到那地方要小心,摔倒了就睡进棺材了。从棺材铺经正仪坊到福音堂共六百步,从福音堂到澡堂五百零八步。”瞎子如数家珍般地说着,澡堂内一阵爆笑声,黄德胜也是笑得开怀。
“那么黄德胜想要儿子该怎么办哩?”黄德胜禁不住试探着逗瞎子。
“好办。黄德胜只要肯上我刘瞎子的门,花上五块钱算命费,生儿子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嘛。”瞎子自负地说。
“我正巧认识黄德胜,他不信咋个办哩?”黄德胜继续寻着瞎子开心。
“他只要把那些打仗时候的东西都扔了,让他婆娘经常在家拜拜观音菩萨很快就会有儿子。”刘瞎子兴奋地下了躺椅,循着声音摸到了黄德胜的腿,顺
手拍了两下,“哎,这事要成了,你上我家来,我给你这么多。”瞎子伸出一个巴掌在空中晃了晃。
“五块钱?”黄德胜大笑。
“五毛钱。”瞎子噘着嘴讨价还价。他心想,总共才五块钱,这人也太贪心085了。瞎子心里喜滋滋的,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要感谢说话的人。
黄德胜一到家,庄慕兰笑脸相迎。汤正益赶快将饭菜上桌,屋内生起了煤炉子取暖,长长的白铁皮管子从屋内伸向屋外。
刚洗完了澡,黄德胜的脸庞红红的,显得格外精神。他招呼着庄慕兰一起进了卧室,脱掉山羊皮大衣,笑嘻嘻地对庄慕兰说:“这件山羊皮大衣你明天拿去送人吧。”
庄慕兰接过山羊皮大衣,抚摸着皮大衣内蜷缩的山羊毛,惊讶地问:“这么好的皮大衣,怎么舍得送人啊?有钱也买不到这样好的山羊皮大衣啊?”
“那是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是一个日军少尉的,被我一枪爆了头。”
“你是嫌晦气?穿了这么些年了,一直好好的嘛。”庄慕兰听懂了黄德胜话里的意思,心里舍不得。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连生了四个女儿,没有生个儿子?”黄德胜问庄慕兰。
“我的肚子不争气嘛。”庄慕兰底气不足地回。
“原因找到了。”黄德胜开心地说,“刚刚洗澡时,城门外有个刘瞎子跟我吹,他讲我以前杀人太多,身上的阴气太重,让我把战争时的一些东西给扔了,保管立马生儿子。这刘瞎子以前是个算命的,还想诓我五块钱呢。”
“你给钱了吗?”庄慕兰焦急地问。
“我不害他啰,都说瞎子见钱眼开。”黄德胜想着刘瞎子瞪着两个凹眼球望自己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
“德胜,我先把大衣放到外面去,待下周维根来,送给他穿吧?”庄慕兰轻声地征求黄德胜的意见。
黄德胜点点头,对庄慕兰说:“慕兰,你学学你家大奶奶,去请个观音菩萨到家里来,悄悄地烧烧香,隔三岔五地拜拜。”
庄慕兰一听,连声应诺:“德胜,现在都在讲光荣妈妈,我在木果河边跟你许过愿,我要给黄家生一堆孩子呢。”庄慕兰的脸上红晕一片,眼神里流露出万般柔情。
086黄德胜心里一阵荡漾,他高兴地对庄慕兰说:“组织部找我谈话了,要我下个礼拜到隔壁厂子去当书记。”
“丝绸厂?”庄慕兰兴奋得眼睛发亮,“丝绸厂有两百多工人,在县里可是个不小的工厂呢。”
“嗯。”黄德胜笑着,自言自语道,“也是怪了,我今天得到的消息,那个刘瞎子是怎么知道的?”
“德胜,那是个好位置,全丹阳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一把手的位子呢。刘瞎子看来也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庄慕兰有些激动了。
“德胜,袁依冰又怀上了。你还记得丁双喜的老婆来看我时说的话吗?依冰是我的弟妇,也是你的表妹。不是我不留她,你的意思呢?”庄慕兰小声地对黄德胜说。
黄德胜不语,瞪着眼睛望庄慕兰。
“要么让她去苏州,要么让维根送她去溧水你娘那儿待一段时间,你看呢?”庄慕兰紧张又低声地说着,盼着黄德胜给拿个主意。
“我娘年纪那么大了,又要照顾躺在床上的奶奶,这怎么行啊。不如这样等你弟礼拜天来了,你这样跟维根讲……”黄德胜贴着慕兰的耳朵,轻轻地细语着。
“这样好。我嫁给黄家,也顾不了庄家了。”庄慕兰斩钉截铁地对黄德胜说。
“慕兰,德胜,赶快吃晚饭吧,菜都凉了。”汤正益在客厅喊着。
黄德胜和庄慕兰笑嘻嘻地从里屋出来。“依冰,一起坐下来吧。”庄慕兰热情地招呼着袁依冰。
袁依冰顺从地坐下,庄慕兰的热情多少让她有些意外。
庄维根今天心情痛快,和乙班的颜元元干了一架。两人虽没有动手,可都黑了脸。庄维根和颜元元都有文化,君子动口不动手。但是庄维根说的话,把颜元元气得脸上的肉挤成了团。好在工段长水平高,是个和事佬,把两人召集一起,也就两开茶的工夫,两人握手言和。
虽说两人握了手,但颜元元觉得丢尽了面子。他没想到,庄维根这么阴浑身长着刺。昨天,颜元元上的白班,他在工厂的角落发现了几摊大便,这让他欣喜不已。他心中料定,是夜班的庄维根班组留下的大便。颜元元简直把那几摊大便当作了黄金。
他拉来工段长看现场,他见工段长皱着眉头,脸上明显不快,便乘机告起了庄维根的状。说庄维根自从当了班长,对手下的工友太客气。班里有些工友经常请假两三个小时,庄维根照样给工友考满勤。而且交接班也不检查场地这几摊大粪是最好的见证。
今天庄维根班组上白班,颜元元班组上夜班。颜元元特地晚走,待庄维根班组开班会时,他一步闯入室内,火冒冒地冲庄维根嚷了起来。
“庄维根,你们班组简直不像话,像狗一样随地拉屎。班组交接场地的建议是你提出来的,你是顾兵的师爷,不要以为大家不知道。这个事情怎么办?”颜元元出口伤人,得理不饶人。
庄维根不慌不忙地换好工装,将帽子往桌上一摔,手指着兴师问罪的颜元元,说:“工段长刚刚打电话过来,问了这事。你没弄清楚情况,怎么就肯定是甲班拉的屎?”
“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那几摊大粪还在,要不你去看看,顺带着闻闻是人屎还是狗屎?”颜元元见庄维根摔帽子,更加来气,他火冒三丈地将衣袖往上一拉,露出了粗壮的手臂,一副要开打的样子。
“颜元元,不要影响我派工。你也不看看甲班的师傅们,你打得过哪一个?”庄维根说完,拿起考勤表给班组人员考起勤来。
“赵春源?赵春源还没回来?”庄维根大声喊着,不再理睬颜元元。
颜元元气呼呼地上前,推了一把庄维根,高声叫着:“庄维根,你亲自去把那几摊狗屎铲了。”
庄维根火了,自己从小没想过要欺负人。大奶奶从小教育他,要他安稳地做一棵歪脖子树。枣树是歪脖子树,满枝头还长着自卫的刺呢。他上前一步把颜元元推出两三米远。颜元元更不好惹,有着一身蛮力。他将上衣一脱,摆出了打架的架势。
“干什么?”工段长赶来了。早有人跑步去了车间,报告了工段长。
“庄维根,当班长没几天,屁股翘到天上去啦?那几坨屎谁拉的?”工段长显然生气了,吼了起来。
颜元元一看工段长帮着自己,赶紧收回架势,摆出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配合着工段长,并用眼睛偷偷观察所有人员的反应。
甲班的工人,无人应声,谁都不敢冒犯工段长的权威。工段长目光紧盯着庄维根,又将在场的工人们,一个个扫视了一番。
颜元元得意透了,他大度地说:“吸取个教训吧,大家要遵守规章制度。工段长,刚才庄维根考勤,他们班的赵春源没来上班,他也给考了勤。”
工段长一听,真的火了。他一步上前,拿起考勤单一看,果然在半个斜格子里,庄维根把赵春源给画上了。工段长的脸一下子铁青,刚想严厉批评庄维根,休息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赵春源。
“赵春源,大老李怎么样了?”庄维根开口便问赵春源。
“腹泻得要命,半路上又拉了两次,正在医院挂水呢。”赵春源头上冒汗脱口而出。
颜元元大吃一惊,大老李是自己班组的浇铸工。活儿干完时,自己先去浴室洗了个头汤,没想到那几坨大便是大老李拉的。他似乎有些不信,张口便问赵春源,“你怎么知道赵春源拉肚子了?”
“我和庄维根来得早,顺带着先去工场转一圈,结果发现大老李蹲在地上脸色发白,庄维根让我赶紧扶他去医院。”赵春源坦然地冲颜元元说。
庄维根冲着颜元元冷笑了一声,工友们也开始数落起颜元元来。
工段长的脸上恢复了平静,笑着对庄维根说:“庄维根,颜元元也是出于责任心,你也别怪他。你们都是班组骨干,为这点小事,不值得伤和气。”
工段长说完,冲颜元元使了个眼色:“两人握个手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件事情说明庄维根和你都有责任心,这个事情谁都没错。”
颜元元站着不动,庄维根主动上前,握住颜元元的手,笑着说:“颜班长别见怪。大家一起把工作做好。那几摊屎,我马上去铲了。”
颜元元丢不起这个人,转身回到自己班组,抄了把铁铲气呼呼去了场地。
就在颜元元出门之际,身后传来一阵嘲笑声。
晚饭后,黄德胜去了卧室,庄慕兰和袁依冰帮着汤正益收拾桌子。
庄慕兰对汤正益说:“娘,我恐怕又怀上了。”
汤正益听女儿一说,眉开眼笑起来:“这次一定是个儿子了。”汤正益说完,特意望了望袁依冰。袁依冰已经怀孕两个月了,这几天老是反胃,恶心得厉害。
“娘,你太劳累了。家里已经四个孩子,加上英群,全靠娘一个人料理女儿过意不去啊。”庄慕兰一脸内疚地对汤正益说。
“娘是老了,看看娘的这双手就知道了。娘牵挂着你和依冰,只要你们都生个儿子,娘累点苦点都能忍啊。”汤正益伤感地对慕兰说。
“依冰啊,不是姐姐不关心你,姐姐想等维根这几天来,与维根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苏州你娘那儿待产,也好减轻些我娘的负担。你放心,英群放在丹阳,有娘和我照看着。”庄慕兰直接把话给依冰挑明了,心里怦怦地直跳,脸都红了。
袁依冰一直担心,慕兰会借故将自己从黄家支开。维根为了省钱,将租的房子退了,一个人搬到工厂的单身宿舍去住。苏州娘那里,房子也不大,那么些人挤在一起,尽管袁唐平不会吱声,可庄雪花的强势,她从小就知道。
当初,娘让自己去苏州,为了和维根在一起,她执意不去。现在她和维根在一起,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头上没有一片瓦,地上没有一寸土。庄慕兰说的这些话刺激着她。如果离开丹阳,她又能去哪儿呢?去苏州,天天听娘唠叨责怪,还要看庄雪花的脸色。袁依冰低着头,两行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庄慕兰装着没看见,一转身往卧室走去。汤正益见庄慕兰进了里屋,悄悄地推了下啜泣中的袁依冰:“依冰啊,维根命苦,但你也不要怕,等维根过来我们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袁依冰感激地望着婆婆,婆婆已经一头白发,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她掏出手帕,替婆婆擦干了眼泪,端着一大摞碗,和她一起去了厨房。
转眼春天过去,夏日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热。太阳把溧水丘陵地区的泥土晒得硬邦邦的,庄家村村口池塘的水位开始下降。
李邱巴刚刚看完县上转过来的档案,刘生的孙子刘地被定为右派分子,下放到庄家村。不日,将从常州被遣送到东芦乡。最近一段时间,陆续有不少溧水籍的右派分子被遣送回老家。最远的是从广东、北京等地被遣返的,他们不是领导就是知识分子。
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李邱巴早已学得深入骨髓。这是一次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意见。一时间,全国各地大鸣大放,大字报铺天盖地。县上也曾组织和发动广大党员干部、人民群众向县委提意见。在乡镇领导干部座谈会上,县委一班领导多次鼓动各乡镇领导向县委开炮,县委书记更是高风亮节地做了自我批评。在这种气氛的影响和感召下,一些沉不住气的同志发言激动而又尖锐,剖心剖腹地向县委、地委提了不少意见。这些意见有的确实尖锐,让李邱巴听得手心里都捏了把汗。
整风会议上人人都有发言,有些同志口才好,一开口就是二三十分钟。
李邱巴心想,爹爹李半仙从小就对自己说过,历朝历代当官的都喜欢溜须拍马的人。哪个当官的也不会真心喜欢与自己对着干、有事无事找碴儿的人。李邱巴心想,如果他是县委书记,也是这种心态。
李邱巴心里盘算好了意见稿,轮到他发言时,李邱巴显得庄重而激动,慷慨激昂地批评起县委领导。
“书记,我对你的工作作风很有意见。”李邱巴大声说。李邱巴的话让与会人员大吃一惊。县委书记先是一愣,转而脸涨得通红,十分尴尬地对李邱巴说:“李乡长,欢迎批评,我认真记着。”
李邱巴见县委一批领导都在认真做着笔记,地委下来的领导还向李邱巴投以赞许的微笑。
“在镇反运动中,我记得就那一年内,你和相关领导到东芦乡检查工作多达十八次。在这十八次下乡中,有五次都是在星期天。你自己不要休息,你也不替其他同志想想。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哪家没些事情要处理呢?所以,我请书记同志在今后的工作中,要体贴下属,要劳逸结合嘛。”李邱巴气场大、口气硬,连珠炮般地将火力集中发射。他见书记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还不时地抬头望着他,眼睛里闪动着感激之光。
之后的事情,既在李邱巴意料之中,又出乎李邱巴意料之外。一些提尖锐批评意见的同志,有的被贬职了,有的被定为右派分子,遣送回他们的祖籍地了。李邱巴当然被县委书记找去谈了话,言下之意想让他去县委弄个委员或者局长干干,这些都被李邱巴婉拒了。书记大为感动,在好多会议上表扬了东芦乡的工作成绩。
李邱巴对刘地很陌生,他的父亲刘铜,李邱巴知道。前不久,爹爹李半仙生病,刘铜还去他家看望过爹爹。一批右派分子返乡,增加了东芦乡各村口粮的压力。国家公粮上交指标又比去年调高,青壮年上城务工的越来越多,种地的人渐渐减少,有一些土地抛荒了,李邱巴心情压抑,隐隐觉得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李邱巴将刘地的档案交还给乡办公室,见桌子上有一封信,拆开后一看是庄家维根写给他的。维根在信中托他去大嘴家捎个信,袁依冰十月份要生孩子了,想在大嘴家暂时住上一阵子。
李邱巴皱起了眉头,心里思量,刘铜和刘银已经回庄家村养老,不几日刘地也要遣返回庄家村。兰儿又是袁依冰的姑妈,庄维根为什么要选择将袁依冰放在大嘴家住上一阵子呢?
李邱巴想了会儿,没想出门道,便打开抽屉,将信锁了进去。时间一长工作又忙,他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兰儿忙坏了,婆婆大娟今年的病情加剧,人瘦得皮包骨头。在县医院住了一个阶段,刚送回家。大娟能不能挺过今年,医生也说不清。大娟脑子里长了个瘤子,人也痴呆了,几乎天天都要花钱。县医院的医生都是二百五,没本事开刀。有村民建议兰儿把大娟送省城医院,也有村民劝兰儿宽心些,人到了这把年龄,不值得折腾。
兰儿没有经济收入。黄德胜自从去了丹阳,一直都没有回过溧水,也没有寄钱回来给她。多亏了黄秋生留下的三根金条和几百块大洋,让兰儿的经济维持到现在。
上个月,兰儿出了大事。她被关在县银行不远的一个派出所内,被公安审讯了大半天。起因是兰儿将金条拿到县银行换钱,谁知银行保卫科把她扣住紧接着派出所来人把她带走了。人家以为兰儿的金条是偷的,待银行化验出来金条的含金量只有90%时,一看就知道是民间流传下来的。待调查到兰儿的家境后,才将兰儿放出,金条也被银行强制兑换。三根金条,总共换了不到两千块钱。就这两千块钱,银行的同志劝说了她近一个小时,只让兰儿取走了五百块,其余的换成了存款单。
银行关注兰儿其实有一段时间了。先前兰儿是将银圆拿到县银行换钱,每次她拿一二十个银圆去银行换钱。一个银圆换一块钱,兰儿一个月换一次,当生活费。她月月去换,银行保卫科盯上了她。大娟将死不死的状态,逼得兰儿只能一狠心,将金条全部换钱,这才招来了麻烦。
兰儿的院子里菊花杂乱地生长着,无空打理的菊花枝叶上依旧花开正艳。
八月的太阳能晒死牛,院子里原先的花草,死的死,残的残,老院墙根部杂草一溜儿生长着。
兰儿今天刚收到慕兰给她的信,三张纸写得密密麻麻。两张半纸都是倒苦水,告诉她,自己连生了四个女儿,德胜心里不痛快。最近她天天拜观音菩萨,不久又要生孩子了。德胜工作忙,回不了家乡看望她。后半张纸上告诉她,依冰没几天要到溧水大嘴家生孩子,让她装着不知道。兰儿看完信,长长地叹着气,生活怎么变得如此艰难了。
依冰上一次来她这儿时,大树还在。孩子们趴在门板上看猫抓老鼠的情景忽然在眼前闪现。作为姑妈,让她不理不睬依冰的到来,等于是往她心窝里扎刀子。可要自己出面,把依冰照顾下来,家里现在的光景也不现实。口粮显然就是个问题,一个人每年才两百多斤粮食,买什么东西都要票。大娟又痴痴呆呆,光给大娟洗个身子,她都被累得大气直喘。
兰儿被太阳晒出了些汗,她反身回到屋子,又闻到了一股恶臭味,她疾步奔出大娟的房间。在院子水井边的架子上,大娟换洗的衣裤正被炽热的阳光照晒着。
“金凤妹妹,来帮我搭把手吧。”兰儿朝后院大喊了声。
“哎!”金凤穿着双拖鞋,吧嗒吧嗒地赶了过来。她的双手沾着绿色的树汁,红扑扑的脸上汗漉漉的,长长的眼睫毛上有些许汗珠闪耀。她撩起身前蓝色围裙擦了擦手。
金凤随着富友循着踪迹来到了溧水,到了溧水才知道,要找到黄秋生的居住地有多么难。他们先在溧水县租了间小屋闲居,富友每天走街串巷,与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闲聊。几周下来,被访者都没有听说过黄秋生这个人。
溧水是个多山地区,山虽不高,但山山相连。在山与山的空隙处,村庄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如果一个村庄挨着一个村庄地转悠打听,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打探到消息。金富友的心里干着急,火气也渐渐大了起来,时不时莫名其妙地对金凤发火。
金凤很委屈,她并不贪恋不义之财。她一路随富友到了丹阳,安身后生意做得也旺,有钱赚在哪儿不可以安身?金凤不断地劝富友放弃那份固执,富友却不依不饶,金凤也只能由着富友的念想去做。有天,富友去县邮局往老家汇款,汇款后,他刚想去县上的老茶馆探访些消息,见来了几个公安,拉扯着一个老太婆去了派出所。老太婆左手腕上戴着个亮光光的玉手镯,居然跟他在丹阳见到的玉手镯一模一样。他激动地尾随着警察,站在派出所马路对面,往地上一蹲,死死盯着派出所的大门。这一盯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警察又将老太婆送回银行,金富友继续在银行门外守候。太阳快落山时,老太婆一脸不愉快地从银行出来。
老太婆找了辆马车,嗒嗒地走了。金富友也赶紧找了辆马车远远地跟随着。回县城后没几天,金富友便带着金凤来到了庄家村,租了兰儿的屋子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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