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武威。
九里沟的清晨雾气茫茫,远山近屋被浓浓的晨雾笼罩着。金富贵从床上爬起,揉了揉眼睛,没精打采地望了眼躺在身边呼呼大睡的婆娘巧凤,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转身轻轻地将门合上,走向堂屋。窗外的世界朦朦胧胧,他走向案台,习惯地拿起旱烟枪,往烟锅里塞了些烟草,点燃后,嗞嗞地抽了起来。
一斗烟抽完,金富贵抬脚敲了几下烟锅,往腰带后一插,搓了搓双手,又打了个哈欠,似乎回了些精神。他推开另一扇房门,两个娃娃睡在床上正香。
他轻手轻脚地上前,细细地看了看两张熟睡中的小脸,稚嫩的脸上皮肤皱巴巴的。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大娃的脸蛋,将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反身回到了堂屋。他忍不住从腰后又拔出烟枪,往长凳上一坐,右腿架在左腿上,嗞溜溜地吸了起来。
大娃是他亲生的儿子,比二娃大两岁。二娃是亲弟弟富友生的,才三岁大。兄弟俩心里有个秘密,两人的婆娘都不知道。富友带着婆娘去外地两年了,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昨天自己的婆娘还朝着他数落,一分钱不贴,把二娃往他们家一甩,夫妻俩外出挣钱去了。富贵不回巧凤的唠叨,自己心里有数,多养个孩子也花不了多少钱。富友说过,待挣了钱,有了消息,自会补偿自己。
金富贵狠狠地抽了口烟,将旱烟枪在脚底轻轻地磕了磕,站起来往灶台边走去。他打开灶台边上的藤箩盖,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藤箩是用芨芨草编的,馒头放在里面十几天都不会变味。每年这个季节,他都要花上许多时间去九里沟深处收割芨芨草。那儿的芨芨草长得茂盛,一大片一大团的,蓬蓬勃勃地生长着。他要用砍刀和快镰收割,捆扎结实后用扁担挑回家中。芨芨草堆放晾干后,将表皮撸下,留下外皮白而光滑且挺直的茎秆,作为编织篮、筐、门帘的材料。在整个冬季,大雪封山的季节,他帮着巧凤一起忙活。到了春季,巧凤会和张大山的婆娘许三妹一起,蹬着三轮车或推着板车,将芨芨草制品推到县城去卖。
吃完了馒头,金富贵倒了一大碗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摸摸肚子,觉得来了精神。墙角那儿放了五六条大麻袋,他拎起一条麻袋掂了掂,心里盘算着麻袋的重量。麻袋内装着挖来的黄姜,他估算着月底将这些干货拿到县城可以卖多少钱。
山里人家通常在山坡地种些玉米、南瓜、地瓜之类的农作物,那是一家人糊口的粮食。山村里的干货,如竹笋、地黄姜、柴胡、大黄、当归、党参这些野货,挖来都是卖钱的。而挖这些野生山货,一般都是由家里的婆娘和儿女们去干的,男人们一般是种些庄稼,养些牲口。
金富贵走出屋子,打开院门,雾显然退去了许多。东边山上已经隐约见到红红的云彩,近山变得清晰可见。只是九里沟深处人家的屋宇还被山雾笼罩着。远远望去,九里沟蜿蜒地伸展着,上面浮动着一条云河。
九里沟有百来户人家,三五家群居一处。房屋依山势而筑,但所有的房子都择水而居。九里沟很深,曲曲弯弯,沟两侧地势各有不同。有的就像江南丘陵地区的山坡,平缓又适合耕作,有的净是大块的巨石,树木森森,悬崖绝壁。但奇怪的是,在九里沟的两侧山坡脚边的小道,均能供行人行走,宽处可以通车。下到九里沟的深处,山谷幽静,绿草如茵,藤蔓遍地,奇花异草,溪水长流。冬季时溪水没膝,雨季时溪水汹涌。
金富贵望了望右边山坡上自家的玉米地,一大片的玉米地里发出玉米叶晃动的响声,估计是野猴子偷掰玉米。他弯腰捡起块石头,朝声响处奋力砸去。
上午要进深山割芨芨草,傍晚还得去地里收摘玉米棒儿。到了十月底,山里起霜后,地里的玉米会长霉。
婆娘巧凤今天也要进山去挖地黄姜。今年的地黄姜长得又多又大。入得九里沟二三里深,两侧的山上随处可见地黄姜的藤蔓,粗细不一样的藤蔓缠绕着周边的树木。深秋季节,正是挖地黄姜的时候。
金富贵觉得该进屋叫醒婆娘了。他转身看了眼玉米地东边坡地上的两座坟茔,上面长满了蒿草和野花。只有两个尖尖的坟顶矗立在杂草丛中,那里面躺着他的爹娘。
“唉。”金富贵长叹了口气。鬼节前不久刚清除了坟茔周边的杂草,没多久,野草又长得半人高了。他转身步入院内,发现婆娘已经起床,正蹲在土灶前烧火哩。
“巧凤,我已经吃过早饭了。”金富贵朗朗地说。
“熬些玉米糊,两个娃娃起床后要喝哩。”巧凤头也不抬地回着,柴火发出的光亮,映在她那张年轻的脸上。
巧凤往灶膛内又塞了把草,起身后双手拍了拍衣服,拿起长柄铜铲往锅底搅动了几下,玉米糊在锅里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泡泡。
“你去叫醒两个娃,睡得跟死猪一样。”巧凤有些不耐烦地对金富贵说。
“把两个娃先放到张大山家搁着?”金富贵问巧凤。
“不放他家放谁家?三妹刚生娃两个月,正好帮着咱照看一下。”巧凤噘着嘴说。
张大山和巧凤沾亲,张大山的妹妹嫁给了巧凤的堂哥。张大山和巧凤都是九里沟土生土长的人。张大山家和金富贵家走动密切,在九里沟,相互攀亲的人家不少。东边的女儿嫁给西边的儿子,这种事情在九里沟很普遍。日子一长,沾亲带故的人家就多起来了。因此在九里沟,民风虽说彪悍,但争长斗短、拔拳相向的事情却是鲜见。
张大山家的婆娘三妹,两个月前刚生了个女娃。张大山人长得高大威猛,嗓门洪亮,他猛地扯开嗓子吼一声,半个九里沟都激荡。张大山女儿办满月酒,金富贵少不了要去。喝酒正酣,经旁人一逗,两家攀下了娃娃亲,日后两家走动更加密切。巧凤和三妹经常结伴去山里挖野货,野货挖多了,麻袋不够用,两人索性合一起装,野山货卖了钱两人均分。
金富贵去山里割芨芨草,张大山少不了相伴。一来大家做个伴,二来遇到野兽也好壮个胆。金富贵身强力壮,挑百把斤的重担不觉累。张大山背部有力量,背上背负着重物,两手还能各拎一大捆芨芨草,两人爬山走路大气不喘。
金富贵是个闷罐子,问一答一。张大山生性开朗,老话荤话滔滔不绝。
金富贵不是九里沟的原住民。他原先住在武威县城内,少年时,随爹爹金不换搬到九里沟居住。和巧凤认识后,他对自家以往的事守口如瓶。巧凤进门前,娘在去世时,一再叮嘱他要把弟弟富友照顾好,娘咽气前,手指着东边玉米地,说不出话来。金富贵和富友知道娘的心事,这也是促使他让富友外出打工的原因所在。
太阳爬上了山坡,金富贵腰带上插了把割刀,左手拿一根扁担,扁担一头缠绕了一大圈棕绳。金富贵右手抱起大娃,巧凤左手抱着二娃,她的腰上系了个布袋,右手将短柄铁锄扛在肩上,两人来到了三妹家。
三妹满脸笑容,接过两个娃往炕上一放。她也乐意照看两个娃娃。她心想,大山和富贵去割芨芨草,巧凤去挖地黄姜和山货,卖了钱两家分哩。
“哇——”二娃不乐意躺在炕上,伸开两手哭着要抱。三妹转身抱起二娃,顺口问巧凤:“富友和金凤外出两年多了,也没个音信回来?”
巧凤一脸不耐烦,见金富贵和张大山走远,朝三妹埋汰:“富友走的那晚上,兄弟俩睡一个屋子,捣鼓了大半夜。也不知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神神秘秘的。唉,只当我多生了个娃。”
三妹凑近巧凤耳旁,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巧凤的脸色突然一沉,半晌,嘴里冒出一句话:“这个闷葫芦,对老娘都不说实话,今晚回去套他的话,要是敢对老娘隐瞒实情,我一脚把他踢下床。”
巧凤说完,扛着锄头转身向对面山沟走去。正是挖地黄姜的好天气,若是赶上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挖百把斤哩。
三妹抱着二娃追出门,见巧凤气恼恼地往山坡上爬。她大声喊:“巧凤,别寻远了。中午到我家吃饭,我做面皮子给你吃。”
庄慕兰居住的房子是一座老宅。老宅呈丁字形,原来是丹阳一个大财主的宅子。庄慕兰的房子位于丁字形的交会点,后面是老红军曾家,两家仅一墙之隔。房子原先有道木门与曾家院子相通。曾家院子不宽,四米左右,石板铺地。院子的另一侧有八九间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一个院落,里面是厨房和一排鸡舍。曾家大门左侧有一块空地,半亩左右,用竹篱笆三面圈着。牵牛花等绿色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竹篱笆上。那蓝色的、绯红的、桃红的花朵,好像为秋天唱着赞歌。丁字形最长的另一端,住着老红军范家。范家屋子是这座老宅装修最好的。据说,在分房子给范家时,范家的婆娘一眼看中。房子虽好,院落却不大,只有两三分地留着给老范种些蔬菜。蔬菜地在院落围墙外面,种下的蔬菜常常遭路人的殃。
庄慕兰搬进来几年了,与这两家女主人见面也只是点个头,三家人家互不来往。三个老革命中,两个深居简出,黄德胜工作回家后也遇不到老曾和老范。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把屋子照得透亮。
“咚咚咚”,庄慕兰听到敲木门的声音,声音从老曾家传来。
“来啦。”庄慕兰好奇地腆着肚子缓缓地从里屋出来,她与隔壁老曾家互不串门,两家偶见,也只是隔着室内的玻璃窗,互相招个手。
庄慕兰把自家木门的铁闩拉开,木门两面都装着铁闩,老曾的婆娘李娟已经把他家一侧的铁闩拉开了。
“慕兰妹妹,我家养的鸡,我家老头听说你又要临产了,让我送只母鸡给妹妹补补身子哩。这只母鸡呀,刚生完一茬蛋。”李娟操着一口江西话,笑着对庄慕兰说。
庄慕兰一听,知道对门的来还人情了。那天,黄德胜打了几只野鸭,正巧被从街上回来的李娟看到,直夸老黄的枪法好。黄德胜回家一高兴,让庄慕兰给老曾、老范家各送了一只野鸭子。
“谢谢姐姐和你家老曾。”庄慕兰笑着接过母鸡,递给身边的汤正益。
“慕兰妹妹,看这肚子腆着,再有十天八天的该生产了吧?”李娟一脸关心地问。
“下周吧。不出意外,就这几天。老黄昨天还说,让我早些住到县医院去哩。”庄慕兰甜甜地回。
“慕兰妹妹呀,我跟你说啊,这回生了个儿子,下次就别生了。你看呀,你马上生第三个,我已经生了三个。前三个生了儿子,我家老头经常缠着我还要我生。害得我与他分床睡了大半年了。当初,老曾住院时认识我,要不是组织上干预,我才不嫁他哩。”李娟煞有介事地说着,两只眼睛都放亮了。
庄慕兰听说过,李娟比老曾小二十多岁。李娟是军队的一名护士,是老曾看中非娶不可的女人。李娟虽不情愿,但迫于各方压力和老曾的纠缠才嫁给了他。
“慕兰妹妹,黄德胜比你大这么多岁数,你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样?老范家的翠萍,湖北佬,和姐姐一样的遭遇。你看哩,咱们这些老革命的女人活得多累呀。”李娟故意说着,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她的眼珠子转动了几圈,眼光落在庄慕兰的脸上。其实,李娟的心里压不住的得意哩。
庄慕兰笑了,内心掩饰不住幸福的快乐。那年在木果河畔,她双手钩着黄德胜脖子的那一幕,被眼前的李娟给翻了出来。她只是故意嘟着嘴,点着头应和着李娟。
“慕兰妹妹,我跟你说啊,前面那家湖北佬,心眼儿比针尖还小。那年我家老头向县上打了报告,要块地种些庄稼。谁知道湖北佬也要那块地,幸亏我家的报告比他家的报告早,县领导又签了字了。你说说,都是红军干部的家属,湖北佬的思想觉悟,怎么那么低?干吗要针尖对麦芒,斤斤计较呢?”李娟显得很大度,她拍了下掌,摊开双手望着庄慕兰。
庄慕兰心里觉得好笑,你拿到了土地当然大度,要不分一半给湖北佬,两家不都摆平了?庄慕兰笑而不语。
“哎哟,姐姐,别光站着说话,进屋坐会儿吧。”庄慕兰对李娟说。
“不了,慕兰妹妹。我还得给老曾备饭哩。哎,往后妹妹有什么事跟姐姐讲。大不了姐姐陪着你去县上,看他们能不待见咱。”李娟像是心里揣着什么事情,她莫名其妙地对庄慕兰说。
送走了李娟,庄慕兰关上木门。她觉得两腿酸胀,便让汤正益搬了张椅子放在前院,她去晒会儿太阳。没坐多久,前院门又被敲响了。
“庄慕兰啊,坐着别起身。我们家老范种的萝卜和青菜,我送些给你尝尝。”翠萍一脸堆笑,拎着竹篮入得院子。
“谢谢翠萍姐姐,太客气了。”庄慕兰笑着欲起身。汤正益搬来张竹椅,翠萍一屁股坐下,笑眯眯地望了望庄慕兰的肚子,捏着吉祥话讲:“慕兰妹妹呐,看你这肚子,这回一定替你家黄德胜生个儿子。”
“借姐姐吉言了。翠萍姐,老范身体好吗?”庄慕兰感激地问。
“刚刚还在生闷气哩。种在地里的萝卜,被人拔去了不少。这些个穷光蛋,人穷也得要有些志气哩?饿死也不能偷东西呀。”翠萍气呼呼地说,脸上的肉抖动着。
“也是。再穷也不能偷啊。”庄慕兰顺应着翠萍的话。
“前几年,老范也曾大气过一场,差点气出毛病。就后面那家,那么大块地独占了。老范也跟县上讲过,曾老头家那个江西佬,背着我们给县上打了报告。县上的领导也是吃干饭的,忘了老范跟他们说过也要这块地,竟稀里糊涂地给批了。你说气人不气人?”翠萍说得来气了,起身在院子里走动了几步,侧脸观察庄慕兰的反应。
“哎,翠萍姐,别生气了,都说吃亏是福嘛。宰相肚里能撑船。忍一忍,不也过去了?”庄慕兰笑着宽慰翠萍。
“更多更气人的事还在后面哩。去年春上,我遇到那个江西佬,脸皮真厚,居然跟我说,老曾事先不知道老范也要那块地。江西佬说,早知道打报告给县上时,有半块地也够了。庄慕兰,你说这话气不气人?要真有那心,我和她手拉手去县上,她会去吗?”翠萍越说越生气,那神情,像是被人挖了祖坟,气愤得胸口两团肉都在抖动。
“你说论革命贡献,我家老头哪点都不输给她家老头。都是二万五千里,老曾是个伙夫,整日做饭给那些兵吃,老范说他连枪都没有放过。我家老头虽说是个马夫,可他养的马,多少中央大领导都骑过,这贡献天大了去了。”翠萍越说越生气,双手叉在腰上了。
庄慕兰看翠萍生气的样子,突然想起,“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俗语。眼前的翠萍,眼睛瞪得铜铃大,透着狡猾奸诈的眼神。庄慕兰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
“翠萍姐,你真是个直肠子人,快人快语。”庄慕兰见翠萍疑惑的双眼注视着自己,故意奉承起翠萍。
翠萍听庄慕兰一夸,精神头更足了:“慕兰妹妹,不有一句话吗,九个湖北佬,不如一个江西佬。和她做邻居,得小心提防着些。别看她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喊着,真的是蜜糖嘴臭豆腐心。”
庄慕兰见翠萍掏心掏肺地在自己面前数落着李娟,不得不应承地边笑边点头。
翠萍见庄慕兰被自己拉拢过来了,喜笑颜开地说:“妹妹呀,你们家院子太小,这不,旁边正好有块空地,你让老黄给县上打个报告,随便找个理由,砌个墙圈进来,这样院子就大了,多好啊。”
“翠萍姐,我家黄德胜资格比不上你家老范哩,县上会答应吗?”庄慕兰听翠萍一鼓动,也来了精神。
“哟,慕兰妹妹,我听老范说,你家黄德胜是留在白区的红军干部哩,资格在全县排到老三。而且呀,黄德胜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革命军人,又是现职干部。你呀,别不把黄德胜当个神。要不这样吧,我们两家合一起,给县上打个报告,你把围墙打起来,我把围墙放出去,你看呢?”翠萍见庄慕兰心动了,乘势而上。
“好啊!”庄慕兰兴奋了。
那块空地上有两株桃树,春天桃花开得人心里痒痒的。六月树上挂满了桃子。附近的孩童们,未等桃子成熟,满树的果子就被摘光了,也说不清桃树的主人是哪家。
“万一县上不同意咋办哩?”庄慕兰忽然有些担心,拿捏不定地问。
“他们敢!老范和你家德胜的党组织关系都在县机关,开党小组会议时,随便提个意见,这壶酒都够他们喝几年。”翠萍来了虎威,双手紧紧地叉在腰上,眼珠子鼓得更大。
庄慕兰兴奋之余,忽然感觉累了,便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袁依冰腆着肚子竖着耳朵,在屋里听得清楚。想到庄慕兰嫁了个好老公,不由得心生些许妒忌。她趁着庄慕兰回房间休息,悄悄地走出屋外,去老西门大街上转转。
出了胡同口一拐,便上了老街。正仪坊的两侧商铺门口围着许多人,从那儿飘过来各种各样的诱人的食材香味。她在众多的香味里,嗅到了面皮子那特有的酸辣味。那天黄德胜买了一大盒面皮子给庄慕兰吃,她就在隔壁房间。她见庄慕兰把吃不了的小半碗面皮子,居然往垃圾桶里给倒掉了,也没招呼婆婆汤正益和自己吃些。
袁依冰也馋,她也想尝尝面皮子那酸辣的味道。她咽了下口水,不由自主地走向面皮子店。她见不大的店堂里坐着六七个食客,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面皮子和酿皮子。袁依冰在溧水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食物,她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站在店门口看了起来。
“嘿,面皮子和酿皮子,要不要来一碗?”店家三十多岁,衣着干净,只是胡子没刮。他右手拿着锅铲子指着袁依冰问。在店家的身边,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埋头给面皮子配料。
“哪个是面皮子?”袁依冰轻声地问店家。
“这个!”店家大咧咧地用锅铲子敲了敲桌上的瓷盘。
袁依冰一看,面皮子有些像老家的擀面条,宽宽厚厚的,上面浇着一层红汤。
“多少钱一碗啊?”袁依冰吞吞吐吐地问。
“三毛钱一碗。面皮子和酿皮子一样的价。”店家笑了,两眼望着略显羞涩的袁依冰。
袁依冰稍许犹豫了下,伸出左手指着酿皮子:“来一碗酿皮子吧。”
“带走还是在这儿吃?”店家随口问了句。忽然店家的眼睛发亮了,怔怔地盯着袁依冰手上戴着的玉镯。
“在这儿吃吧,我没带碗。”袁依冰声音大了些。
“哦,哦,我这儿有碗,你尽管带回去,下次记得来还吧。”店家似乎反应了过来,一脸兴奋,拿铲子的手微微抖动着。
“这镯子真漂亮!敢问你家住老西门?”店家见袁依冰挺着大肚子,料定她住的地方离店不远。
“就住在前面胡同口里,那是我姐姐家。”袁依冰眼睛不离酿皮子,心里在盘估桌上哪个盘子里的酿皮子多一些。
食客中有人抬头看了看袁依冰。“你是老红军黄德胜的什么人?”食客问袁依冰。
“他是我姐夫。”袁依冰怯怯地回。
店家已经探听到这个女人的住址了。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发现。他起身走近袁依冰,又看了一眼袁依冰戴在左手腕上的玉镯,大声称赞:“这个玉镯好光亮呵,我头次见到这么好看的镯子。”
店家的话引起店堂内食客的注意。一食客起身走近袁依冰,只瞟了一眼,便夸了起来:“绝品的和田玉。只有大户人家的人才戴得起。”
袁依冰有些尴尬,她将手镯往袖口里塞了塞,不理会食客的称赞。店家却殷勤地拿出一个大碗,把一盘酿皮子倒入大碗内,又从另一个装着酿皮子的瓷盘里,用筷子夹起一大筷酿皮子,装入碗内。
“拿去吧,什么时候都可以来还碗。”店家大气的举动,让身边的女人感到十分不满。她似乎有些气愤,嘴皮子抖动了两下,杏眼怒瞪着店家。
店家毫不理会身边女人的举动,一脸笑容地将碗端给了袁依冰。袁依冰将钱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捧着碗,似乎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店家,转身慢慢地往家中走去。
夜渐深了,老西门大街上的行人稀少了起来。街道两侧,几盏路灯闪着昏暗的灯光,照着巷道里沉睡了几百年的条石路面。街道两侧的小商铺陆续熄灯,店家们搬着竖靠在角落里的一堆木门板,塞进门槛封门。面皮子店堂的桌上,还有些面皮子没有卖出。
店家走出店门,左右望了望,脸上显然有些失望。长长的老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倒是老城门通往宝成桥的方向,还有喧闹的声音隐约传来。
店家知道,宝城桥是丹阳西门外乡民进出县城的唯一通道。宝城桥建于明代,过了宝城桥,还有许多街道。街道纵横交错,晚上的街市比老西门大街热闹。那儿是乡民们喜欢的地方,鸡鸭牛羊禽类的交易,集中在那里,大运河给物流提供了方便。外地生意人开着船直接停靠在运河两侧,拖家带口一待就是十天半月。
“金富友,上门板。狐狸都走了大半天了,咋还不死心哩?”店内的女人拎着扫把气呼呼地吼着。
“金凤,再等等吧。说不定宝城桥那边还会有食客来哩。”金富友依恋地望着宝城桥方向,期盼着那边夜市散了,会有三五成群的船上人过来,他可以把剩下的面皮子卖了。
金凤已经憋了半天。金富友平白无故多给那个大肚子女人那么多面皮子,凭什么要讨好那个女人?还不是那个女人长得好看?她嫁给金富友好几年了,自家男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不知道?她将手中的扫把往地上一摔,双手搬起一块门板,咔嚓一声,塞进了嵌槽,双手使劲往里呼地一推。
“关就关吧!”店家见婆娘怒发冲冠,知道她发怒的原因。平常和好看的女食客多说几句话,或多看了几眼,晚上睡觉时,金凤就会后翻炮,而且炮炮往扯不到边的地方打。
说实话,金凤长得耐看。不满三十的年龄,身段匀称,尤其是眼睛长得好看。双眼皮,睫毛长长的。金富友从小就喜欢金凤。金凤和许三妹是表亲,金凤家住在九里沟对面的小林子里,她小时候常到许三妹家串门,要不是这个关系,金富友也搭不上金凤。
关好店门,金凤不依不饶地缠着金富友。她伸手扯着金富友的耳朵,低声而愤怒地说:“你咋这么不要脸哩?那么多食客看着你呢。那个女人比我好看,皮肤比我细嫩,嫌弃我了?”
“没有啦。”金富友挣扎着,想摆脱耳朵的疼痛。他越是挣扎,金凤的手越是用力。突然,金凤使劲地拧了一把金富友的耳朵,痛得金富友哇哇地大叫。
金凤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头埋在双膝处,手掩着脸,嘤嘤地啜泣了起来。
“我知道,城里的女人好看。我想二娃了,想九里沟了。”金凤哭泣的声音大了起来。
“金凤,别哭了,你想歪了。其实,我这心里搁着事哩。天大的事哩!”
金富友不忍心见金凤哭得伤心,万般无奈地说。他边说边用手揉着又痛又热的右耳。
“啥心事哩?想二娃了?”金凤抬起泪脸,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
金富友望着金凤一脸泪水,内疚地用手替她擦抹着。此时的金凤,在他的眼里格外楚楚可怜。他挨着金凤坐下,嘴巴贴在金凤的耳朵上,低声细语着,听得金凤一脸的惊悚……
天空布满了星星,街道上静寂无声。不远处的屋顶,传来猫的叫声。随着金富友缓缓的讲述,时间悄悄地流逝。
“富友,求求你了,别执拗了,咱不贪,好吗?”金凤抓着富友的手摇晃着,苦苦地求着他。金富友一声不吭,掏出卷烟抽了起来。烟雾在屋内弥漫,呛人的烟味充斥在不大的店堂内。
“金凤,咱出来也快两年了。我心里知道你念着二娃,我也一样。但俺娘的嘱托,不能不办啊。这样,过几天,我借口送些面皮子给黄德胜家尝尝,拉拉关系,探些口风。若实在打听不到什么下落,待租期一满,咱们回九里沟去,好歹也攒了些钱。”半晌,金富友终于开口了。
“嗯。”金凤望着富友,应了声。
“过些日子去邮政所,给富贵邮些钱去,巧凤可不是省油的灯哩。”金富友对金凤慢吞吞地说。
“他爹,咱家二娃该会走路了吧?”金凤突然问金富友。她把头埋在富友的胸前,显得温柔了许多。
几天过去了,金富友心里惦念着那桩事,见店堂里食客寥寥无几,便拿了个竹篮,装上一大碗面皮子,朝闲得无聊正坐在板凳上嗑瓜子的金凤吱了声:“金凤,我去那个老红军家把碗讨回来。”
金凤已经知道富友带着她外出讨生活的缘由,吐着瓜子皮嚷了句:“早去早回啊。”
金富友拎着竹篮,大步向黄德胜家走去。沿路有的人家敞开着院门,院内丝瓜架子上挂着一条条丝瓜,丝瓜叶绿中泛黄,丝瓜已经变老。他猜想,院子的主人一定盼着丝瓜完全干枯了,取丝瓜筋用来洗碗或者洗澡时用来擦背。
拐个弯,金富友见巷口和巷内两拨泥水匠正在拆砌围墙。巷口老范家的残墙上爬着扁豆,扁豆藤蔓缠着砖缝,藤蔓的枝尖还挂着许多紫红色的扁豆。
汤正益正坐在院内,笑呵呵地看着泥水匠打墙基。在她的身旁放着热水瓶和几只碗。
“婶婶,这是黄德胜家吗?”金富友直接入院,明知故问。
“是啊。”汤正益起身迎向金富友,见他竹篮里放着一大碗面皮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这是你家的碗,这几天家里事情多,没及时给送过去。”汤正益弯腰拿起搁在石板地上的一只大碗,起身歉意地笑着递给金富友。
“没关系,我来取碗,顺带着再送一碗面皮子给你家女儿吃。”金富友一脸灿烂,轻松而客气地对汤正益说。
“你来得不巧了,昨天我女儿和儿媳都去了县医院待产。两个人的肚子昨天都痛了起来。等我女婿回来,我还要去送饭哩。”汤正益边欣喜地说,边将手伸到衣袋处摸索了一番。她掏出一块蓝布手帕,左一层右一层地将手帕打开,里面叠着一些零碎的钱。
“不用给钱了,都是街坊邻居,一碗面皮子也不值啥钱。”金富友显得大方,伸手按住汤正益翻钱的手。
“婶婶,你怎么没戴玉镯子啊?”金富友趁机套话。
“我儿媳有,我没有那个东西。我儿媳的那个镯子也不值钱,自家石头割的。”汤正益不懂玉镯的珍贵,不经意地回。
“我告诉你啊,以前有人要送一块小冬瓜大的石头给我婆婆,我婆婆有钱哩,哪看得上一块石头?愣是没要哩。”汤正益回想起昔日庄家的辉煌,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也亮了。
“听婶婶口音,是南京人?”金富友激动了,开始投石问路。
“哪里呀,我是溧水人,溧水离南京还远着哩。”汤正益喜滋滋地回着金富友。在汤正益的记忆里,她当年送维根和慕兰去南京读书,一路上马车换汽车,汽车换火车,火车换汽车,汽车换黄包车,倒来倒去,倒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呵呵,你们那儿是山区,交通不便,运点东西都要靠马帮?”金富友直截了当地问。
“也不。早年我女婿的爷爷黄秋生专做跑马帮的事,也发了些财。”汤正益开心地说。
“黄秋生?”金富友激动了,他追着汤正益问,“黄秋生是哪儿人啊?”
“呵呵呵——”汤正益发出一连串笑声,“你真傻,当然是溧水人哩,离我老家汤家村有些路。”
“婶婶是汤家村人?”金富友追问。
“是啊,去那儿一打听汤正益,大人们都晓得汤家。”汤正益呵呵地又笑了起来。自从庄坤林死后,汤正益没这样欢笑过。
屋内传来抗英的哭声,汤正益慌了,朝着金富友歉意地笑了笑,迈开小脚往里屋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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