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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德胜今天下班略微早了些,他上午接到县公安局电话,有紧急事情要他去一趟,公安部来了几个同志要找他谈话。

黄德胜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战友和同事在公安部工作。自从调到丹阳后,在工作中,他很少和公安系统的同志有交集。去了公安局才知道,那年发生在桃树村的凶杀案,公安部专门成立了调查组,找他了解当年血案发生的详细情况。

金刚、大银牙、刀疤脸三个恶魔,在桃树村犯下了滔天血案后,如同消失了一般,在严厉的镇反运动中,也没有将他们捞上网。旧事重提,黄德胜心里既高兴又沉重。他期盼着公安部调查组能早日将这三个恶魔抓捕归案,血祭牺牲了的那些战友。为此,黄德胜尽可能回忆事发的经过,并根据自己的记忆,

向公安部的同志提供了金刚、大银牙和刀疤脸的长相特征。

黄德胜骑着自行车往家踏去。公安部调查组的同志,让他最好写个书面材料,尽可能提供案发前后的细节。黄德胜拿得动枪杆子,却提不动笔,只能口述。这给公安部调查组带来了麻烦,因此谈话的时间拖长了许多。

黄德胜吃了没文化的亏。他行政十六级,工作上虽说管着五个乡,实际上是让他管五个乡的水利,也就是管五个乡的沟沟渠渠,而且是个光杆司令。丹阳各个乡都有专职分管水利的副乡长,解放不久的丹阳,也没有什么完善的水利工程,实际上黄德胜的工作应该是个闲差事。可黄德胜却当真了,一两年内,跑遍了五个乡的沟沟渠渠和湖泊河塘,摸清了水系的分布情况。他去县上

汇报工作,如数家珍,让县领导们出乎意料,对他大为赞赏。上周县上决定,将位于练湖农村的排灌站,也交给黄德胜管。

丹阳位于江苏省南部,境内河流交错,也是苏南地区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窄窄的老西门大街,又是这座古城中最古老、最悠久也最繁华的一条街道。街道不宽,路面用历朝历代的大条石铺就。街道两侧,小商铺云集,人流如织,喧闹声能从太阳升起到星星满天。黄德胜的家就在西门大街中段的一侧,正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街道上行人太多,黄德胜索性下车推着自行车。他走了一段路,身上出了些汗。只要走过三思路头的警钟楼、福音堂、老县府衙门,穿过正仪坊,拐两个弯便可到家,黄德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丹阳老浴室位于护城河边上,浴室锅炉的烟囱正冒着黑烟。沿河居民的院墙上爬满了扁豆,一串串粉红色的小花朵掩藏在绿叶丛中。

黄德胜途经浴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见太阳西沉,索性锁好自行车,去泡会儿澡堂。虽说黄德胜来丹阳时间不长,他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泡澡堂子让他觉得舒畅。

黄德胜掀开浴室大门的布帘子,一团热气扑面而来。

“哎呀,是黄书记来了,几天不来澡堂子了。”伙计双喜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凑巧,赶上头汤,人不多。”

丁双喜穿条短裤,光着膀子,脚上穿了双木屐,左手持着一根叉衣杆,热情地招呼着黄德胜。

浴室火炉子烧得正旺,热烘烘的空气里,已有七八个脱光的老浴客,躺在长椅子上。他们肚皮上盖着一条大浴巾,或闭着眼睛睡觉,或捧着茶壶吃茶聊天。

黄德胜冲丁双喜点了个头,随便找了张空位子,将衣服脱光了,放入一只大竹篮内。丁双喜笑嘻嘻上前,将竹篮叉起挂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钉了一排排挂钩,七八个竹篮挂在上面就像七八只蜂巢。

黄德胜在浴池里泡着,水温正好。热腾腾的蒸汽在浴池顶部的天花板上凝结了许多水滴,时而有水滴吧嗒吧嗒地滴下来。黄德胜的身体被热水泡得发红,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思绪回到了那个血案发生的夜晚。

根据金刚、大银牙和刀疤脸逃跑的方向,应该是往溧水。出了安徽去溧水的那段路上,必须经过刘家村,而刘家村是庄坤林韩湖游击队的大本营。莫非这三个魔鬼,从庄坤林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或许,他们根本没经过刘家村,而是蛰伏后又潜回了安徽境内?黄德胜心里一亮,想着今后去溧水时,得抽空与

李邱巴聊聊。

“黄书记,要擦背喊一声啊。”丁双喜殷勤地走进浴池,冲着黄德胜叫了一声。丁双喜二十多岁,长得粗壮,住在老西门斜对面的丁巷村。丁巷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但丁巷村在丹阳的名气很大。全村人大都是捉鱼佬,半个丹阳城的鱼贩子都是从他们手里拿的鱼。丹阳吃鱼的人都知道一首顺口溜:“丁巷里老二哥,吃饭吃一锅,打鱼打一篓。”

黄德胜周身被热水泡得通红,笑呵呵地从浴池里爬上来,说:“擦个背吧。”

“好嘞。”丁双喜南腔北调地嚷了声。

黄德胜熟练地往擦背凳上一趴,丁双喜拎来一桶热水,往黄德胜身上一浇,热乎乎的水温,令黄德胜痛快。

丁双喜从另一木桶里取出块滚烫的毛巾,往空中抖动了一下,熟练地将毛巾缠绕在右手,开始从黄德胜的耳背点擦起来。

“黄书记,听我家喜梅说,庄慕兰又有了?”丁双喜边擦边搭话。

“嗯!”黄德胜喜滋滋地回,心想着这回该生个儿子了。

“你晓得不,丹阳是个水城,这个地方容易出凤凰。老人家都说,要想生儿子,最好到后巷龙庆禅寺烧烧香。”丁双喜额头冒着汗,卖力地给黄德胜擦后脖子。

“那是迷信。”黄德胜笑着回。

“我家喜梅去过三趟,头胎就生个儿子。”丁双喜吭哧吭哧地边擦边说。

黄德胜趴着,心里琢磨开来。庄慕兰连生两个女儿,这次应该要生儿子。

来探望庄慕兰的姐妹们,在她面前都说“一二不过三”。黄德胜心想,庄慕兰万一再不争气,不妨让她悄悄地去那儿烧烧香。

丁双喜擦背功夫了得,说话间从黄德胜后脖子一直擦到了脚丫子。他让黄德胜翻了个身,丁双喜又拎来一桶热水,哗地浇在黄德胜身上,开始正面擦了起来。

“黄书记,你不要小看这个浴室,全丹阳的事情我都晓得。昨天张县长来洗浴,我帮他擦的背。”丁双喜一脸自豪,汗珠顺着他那张胖脸往下淌。

“老西门大街,有两个老革命,一个姓曾,一个姓范,你是第三个老革命。”丁双喜自顾自地边擦边说。

黄德胜听着丁双喜嗨,他早就知道,姓曾的是个伙夫,姓范的是个马夫,他们参加革命的年代和自己差不多。他是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真正的军人,那两个老革命算什么东西?

哗啦,又是一大桶热水浇在黄德胜身上。

“好了!”丁双喜喊了声。他换了块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直了直腰。

“要不要捏捏脚?”丁双喜讨好地问。

黄德胜摆了下手,舒服地起身,他又回到浴池,像水牛趴在池塘里避暑一样,不停地晃动着身子。过了会儿,他爬起来,拿起干毛巾擦着身子。

“要不要躺一息再走?”丁双喜殷勤地拿了块毛巾,帮黄德胜抹身。

“到吃饭的时候了。”黄德胜感激地对丁双喜说。丁双喜三步并作两步,拿起叉衣杆将竹篮叉下来。

“丁师傅,擦个背。”有浴客大声喊着。

“好嘞,马上来。”丁双喜殷勤地回。

黄德胜穿好衣服,结了账,转身掀开布帘。丁双喜追在身后,讨好地喊:“黄书记,正仪坊边上开了家面皮子店,是甘肃人开的,好吃得不得了,人特别多。我昨天吃的,你空了去尝尝。”

庄慕兰在家心绪不宁。她刚接到弟弟维根的来信,袁依冰怀孕四个月了,维根在信里对她讲,想让她来丹阳生孩子。

维根的情况摆在那里,到火车头厂当工人两年了,他一直住在集体宿舍。

一个宿舍四个人,上下铺。袁依冰在外打零工,也是住单身宿舍。让袁依冰到自己家里来生孩子,维根也是不得已。

庄慕兰很为难,家里添了两个女儿,抗美三岁,抗英才一岁,现在自己的肚子也挺了。虽说有娘给自己带孩子,吃喝拉撒的家务活,娘给撑着,但袁依冰若来,肯定会影响到家里的安稳。她担心和袁依冰时间处长了,两人肯定会有些冲撞。尽管在经济上维根表态,按照德胜的收入,平均到黄家人口给支付费用。庄慕兰还是有些犹豫,她在想,袁依冰应该去苏州生产,婷婷和小桃红歇在家里,正好照顾她。庄慕兰想到了庄雪花,一定是袁依冰讨厌庄雪花,才不愿意去苏州。

听说儿媳妇怀孕了,汤正益呵呵地笑。自从坤林死后,常有人劝她改嫁。

汤正益毫不心动,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三从四德”。她笃信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诲。她和坤林生了一双儿女,坤林生前对她的好,她心里知道。因此,无论她在哪里,她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都十分注意。汤正益跟女儿到黄家后,就是干着老妈子的事。一日三餐地煮饭烧菜,衣服天天要洗一大盆。女婿初娶慕兰时,进出门还叫她一声岳母,声音里还有些腼腆。待抗英出生后,黄德胜进出门连个招呼都不打了。汤正益心里知道,女儿女婿已经把自己当老妈子看了。

汤正益心里清楚,儿子维根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庄家没个撑门面的人,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慕兰又不争气,没给黄家留个根儿,黄德胜心里也窝囊。媳妇要来这里生孩子,汤正益当然高兴。如果依冰长点志气,给庄家生个儿子,她再苦再累也觉得值,这样她就对得起死去的坤林了。

天渐渐黑了,汤正益将菜端上桌,她还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大麦粥。她炒了三个菜,韭菜炒鸡蛋、青椒肉片、炒扁豆。

“老娘,我关照你,一会儿德胜回来,我跟他说事,你不要插嘴。”庄慕兰叮嘱着汤正益。

汤正益看了眼庄慕兰,转身走到天井里。她掏出一根烟,点燃了,吸了几口,又把烟掐灭了装进烟盒内。烟味飘进屋子,庄慕兰皱了皱眉头。娘自从跟她来到丹阳,开始抽起了烟。

屋内传来抗英的哭声,庄慕兰冲着天井喊了声:“娘,抗英醒了,要换尿布了。”

黄德胜到家天已黑了。见庄慕兰腆着肚子,站在院门口等着自己,心里一阵温暖。他将车推入院内,左手取下挂在车把上的饭盒,右手赶紧搀着庄慕兰进屋。

“德胜,买了什么好吃的?”庄慕兰闻到了一股食物香味。

“回来时去泡了个澡。澡堂的丁双喜说正仪坊边上开了家面皮子店,我也没吃过,就去买了点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黄德胜殷勤地扶着庄慕兰坐下,将饭盒子打开。

“哇,真香,又好看又香。”庄慕兰很高兴,冲着黄德胜抛了个媚眼。

面皮子是甘肃武威一带的著名风味小吃,用面粉制作,色泽晶莹黄亮,透明如玉,切成筷子粗细的长条状,用酱油、香醋、蒜汁、辣椒油、精盐等调拌,上面撒了些黄瓜丝,透着浓浓的香味和黄瓜丝丝的清香。庄慕兰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面皮子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酸得舒服,好吃。”庄慕兰喜滋滋地边吃边说,她夹了一大筷,塞进黄德胜嘴里。黄德胜乐呵呵地咀嚼着,“酸,酸得厉害。”黄德胜赶紧将面皮子咽下肚,端起桌上的大麦粥喝了一大口。

“还是大麦粥好喝,这味道和我娘熬的一样。”黄德胜贪婪地转动着粥碗喝了起来。他突然放下粥碗,问:“你说面皮子酸得舒服?”庄慕兰娇羞地冲着黄德胜笑。“哎呀呀。”黄德胜心中大喜,不都说酸儿辣女嘛。前几日他熬不住想和庄慕兰亲热,庄慕兰就是不许,怕坏了胎气。要是庄慕兰肚子里是个带把的小子,就是憋上几年,他也乐意哩。

见黄德胜欢天喜地的样子,庄慕兰趁机说:“德胜,你小舅子来信了,袁依冰怀孕四个多月了,想到我这儿来生产,维根每个月贴钱给我们。依冰来了也正好陪伴我,你看呢?”

“家长里短的事,你说了算,男人家婆婆妈妈的干什么。”黄德胜显得大气。他知道若不是正逢土改,自己怎能讨到像庄慕兰这样如花似玉又有文化的女人?

“德胜,你外公外婆走了,袁家的宅院怎么办呢?今后分财产,你娘和你都有份儿哩。”庄慕兰小心地提醒黄德胜。

黄德胜沉思了会儿,开口说:“慕兰,这种事情,往后别掺和进去,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家县城的房子被没收,屁手续都没有哩。”

庄慕兰吐了下舌头,冲着黄德胜笑着说:“快趁热吃吧,吃完了早些上床睡觉。”

黄德胜从庄慕兰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他兴奋地夹起一大块肉片,大口吃了起来。

第二天,黄德胜早早起床,胡乱吃了些早餐后,往练湖农场排灌站而去。

黄德胜沿着不宽的条石街道骑行,街道两侧的商店陆续开门迎客。穿过老城墙门洞,上了老西门大桥,人流如潮,车来车往,十分热闹。马路两边菜摊上,各种商贩及市民的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黄德胜只能下车推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大运河静静地横亘在脚下,运河两侧花红柳绿,炊烟袅袅。

下了老西门大桥,黄德胜继续推行了约百米远。他骑上车,径直往练湖农场方向骑行。此段路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的白杨树长得又高又大,繁茂的枝叶丛里,不断传来鸟儿的鸣叫声。

黄德胜继续骑行了约二十分钟,往右一拐,一条笔直的马路出现在眼前。

马路可容纳两辆汽车交会,马路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依旧长着高大的白杨树。马路两侧是一大片一大片鱼池,中间夹着一块块桃园梨园。看得出来,这儿原是一片沼泽洼地,应该是先民们围湖造出来的地。

黄德胜边骑边想,若是雨涝,这么大的地方一定是泽国一片,这排灌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加快蹬着自行车,往农场场部骑去。

场部位于农场深处,离练湖不远。练湖方圆二十公里,风景旖旎,景色宜人。一道长堤将练湖与农场隔开,一条约六米宽的内河,蜿蜒伸向湖里。黄德胜心想,在内河和练湖的交界处,一定有排灌站。场部是一栋砖混结构的小二楼,长长的一排,显得朴实。离小二楼不远处,有一座养猪场,时不时传来猪的哼哼声。

黄德胜将自行车停好,登上二楼,径直往场长室而去。他推开门,一张宽大的老式办公桌边,坐着一瘦高个儿,正在沏茶。

黄德胜也喜欢喝茶,但大清早一般不喝茶。他到了丹阳工作后才知道,丹阳人喝茶比溧水人讲究。老茶客不太喝“头和子”,喜欢喝“二和子”或“三和子”。丹阳人俗称“君子酒,仆仆烟,第二开茶可吃到天边”。瘦高个儿正在把头开茶倒掉,对黄德胜进门,他瞧都没瞧一眼。

“是钱场长吧?”黄德胜问了声。

“唔……你是?”钱场长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问了声。

“我是黄德胜,向你报到来了。”黄德胜调侃地说。

“哟,是老黄啊,来,坐,喝杯茶。”钱场长赶紧起身,热情招呼着。

“这么早就赶来了?我是昨天接到县上电话的,水利科的同志可能还没上班呢。不过,也差不多要到了。”钱场长边说边将茶端给黄德胜。

“心里没底,慌着呢。说实话,我也没见过排灌站,赶个早过来看看。”黄德胜实话实说,县上既然要他负责排灌站,他就得把工作做好。

钱场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对黄德胜说:“老黄啊,不复杂,就是一台抽水机啊。”钱场长说完,走到窗户边,指了指不远处大堤上的一间小房子,对黄德胜说,“老黄啊,就那间小房子,里面装了台水泵。”

钱场长对着窗下喊了声:“丁科长,县上的黄德胜同志来啦,你陪黄同志去泵房看看。”

“别别别,劳驾你也陪我去看看吧。”黄德胜起身,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搁,冲着钱场长说。

钱场长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他是堂堂国营农场的场长,论职位与县领导不相上下。虽说丹阳县管辖着练湖农场,可他的顶头上司却是省农林厅呢。这个黄德胜,也不知天高地厚,县上不就是让你管台抽水机吗?

钱场长刚想发作,话到嘴边突然又噎住。昨天县上打电话给他时特别强调,黄德胜同志是老共产党员,老革命。看黄德胜这架势,还是忍一忍好。

“好,好!”钱场长的脸上堆出笑容,装出愉快的样子。两人下楼,喊上水利科丁科长,三人一起向排灌站走去。

排灌站果然如黄德胜猜想的那样,在蜿蜒的内河尽头。堤岸的一侧是浩瀚的练湖,湖滩边青青的芦苇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湖水碧清,近处可见湖滩底。

站在堤岸上望练湖,湖色苍茫,不见天际线。长堤正对排灌站处,修筑有一座钢筋混凝土的水闸,水闸的顶端有个刷着红漆的提升盘。提升盘的红漆已斑驳陆离,一根粗大的铁管从水泵房伸向内河,另一端张着大口,面朝练湖,泵房的门窗已破损不堪。

黄德胜推开泵房破门,地上阴暗潮湿,一股异味扑鼻而来,一群受惊的老鼠吱吱地惊叫着,四处逃散。泵房配电板上的刀闸裸露在外,黄德胜的脸黑了下来。

“钱场长,这是练湖农场最重要的阵地。汛期不远了,水泵房和闸门要是出了问题,练湖农场可就完蛋了。”黄德胜虎着脸,不客气地对钱场长说。

“丁科长,从明天起,泵房要修缮。要安排专人值班,万一遇到坏人搞破坏,出了问题谁负责啊?”黄德胜不客气地对丁科长说。

丁科长抬眼望了望钱场长,钱场长的脸色不好看。丁科长觉得眼前这个县上来的人其貌不扬的,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他觉得拍马屁的机会到了。

“黄同志,这个泵房自解放前,一直到现在都在使用。别看它破旧,功能还行。农场水利科每年也检查七八次呢。”丁科长显然带着不满情绪。

“你这个同志啊,镇反运动刚结束不久,这个地方人迹稀少,要提高防范意识。你说对不对?”黄德胜问丁科长。

丁科长很尴尬,与黄德胜首次见面,对方说话的分量这么重,尚且钱场长在身边呢,这打狗还得看主人吧?丁科长眨巴着眼睛,估量着黄德胜。眼前这个虎着脸的中年汉子,充其量和自己的职务差不多高,兴许比自己还要低个半截。丁科长直了下腰,正面望着黄德胜,开口了。

“老黄同志,县上没有资金投给我们练湖农场。农场接管过来没几年,一穷二白啊。钱场长是老革命了,为这事也揪心啊。”丁科长有意将老革命三个字减缓了语速,意在提醒眼前这个黑脸人,说话注意点分寸。

钱场长显然对手下的回答比较满意。他抬着头,望着黄德胜,想看看他的反应。

黄德胜抬着那张长脸,眼睛瞪着钱场长。两股又浓又黑的眉毛向中间汇集,眉宇间透出刚毅的神态。钱场长望着黄德胜,突然觉得黄德胜那双瞪大的眼睛和眉宇间的神态似曾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少时,他猛然往前跨了两步,盯着黄德胜的脑门心看了下,一把握着黄德胜的手,激动地摇晃着。

“你,你是黄连长?”钱场长激动了。

“哦?”黄德胜不解地吱了声,奇怪地望着钱场长。

“哎呀呀,黄连长啊,你怎么到丹阳来啦?”钱场长更激动了。黄德胜糊涂了,眼前的钱场长和自己认识?

“走走走,去我那儿,咱们边说边聊。”钱场长一把拉着稀里糊涂的黄德胜,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钱场长兴冲冲地重新沏了茶,双手端着递给黄德胜。他激动地笑着问黄德胜,“德胜同志,一九四三年的秋天,在安徽马鞍山火烧土地庙,你还记得吗?”

“火烧土地庙?”黄德胜突然想起,往事像开闸的水,哗哗地倾泻而出……

一九四三年,庄坤林的韩湖游击队被日军几乎消灭殆尽。团长刘沸腾带着黄德胜连,急速奔赴溧水庄家村。黄德胜与战友们含泪埋葬了庄坤林、爹爹黄大树、贾亮、刘金后,连夜往部队驻扎地开拔。满怀悲愤的黄德胜骑在马上,恨不得率领部队直扑溧水县城,打高桥一个突袭。无奈团长刘沸腾在身边,他只能将泪水吞下肚子,虎着脸,一声不吭地往驻扎地赶。

拂晓时分,尖兵突然勒马停下。大高个儿翻身下马,紧张地向黄德胜报告,前方发现一队日伪军,正悄悄地合围一个村庄。

黄德胜勒住马,放眼望去,村庄很大,在星光的照耀下,静寂无声。黄德胜立刻怒火冲天,想着溧水县城的日军,正是采用这种偷袭的方法,打死了自己的爹爹。他迅速下马,疾步跑到团长刘沸腾身边,低声急速地报告这一情况。

刘沸腾勒住马,举起望远镜,隐约看到敌军正兵分两路。一路沿着大道,正对村庄跑去,一路贴着村庄的边缘,沿山坡绕行,到村庄的另一侧。这种偷袭的战法,与高桥偷袭庄家村的方法几乎如出一辙。运动中的敌军,隐隐约约地在望远镜中显现,刘沸腾一时无法判断出这股日军的规模。

“团长,我带两个排攻击村前的日军,大高个儿带一个排攻击村后运动的日军,四排留给团长。”黄德胜冲刘沸腾说。

“看起来,村子里一定有我们的同志,必须救!但敌人兵力不明,记住,此地离马鞍山不远,破坏了敌人的部署后,部队旋即撤离。”

刘沸腾话音刚落,黄德胜抽出驳壳枪,率领两个排,悄悄向村庄大道潜进。大高个儿领着三排,迅速地向村庄后侧奔去。

此时,村庄内响起了枪声。砰砰的枪声夹杂着狗吠声传来,村庄大道前的日军开始分散,向村庄发起了攻击。

“打!”黄德胜一声令下,两个排的战士纷纷开枪,一时枪声大作。机枪手占据有利地形,哒哒哒地向日军扫射开来。

突然的攻击让日军大吃一惊。这一带根本没有国军和新四军主力部队存在。猛烈的机枪声和密集的喊杀声,不容日军指挥官多想,迅速领着几十名日军稍做抵抗后,急速地回撤。

迂回到村庄后面的几十名日伪军,听到猛烈的枪声,以为是村前的日军发动了攻击,他们迅速地散开,向一座四合院发出了攻击。四合院周围顿时枪声一片。四合院内,向外冲出七八个人,边开枪边试图突围。但敌不过四周猛烈的火力,又被迫退回大院内。

大高个儿率着三排,旋即加入战斗。两挺机枪和几十条步枪、冲锋枪迅速开火。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使得包围四合院的敌军慌乱不已,急切地向山坡后撤。大高个儿不依不饶,紧追不舍,将敌军压缩到村子一座土地庙内,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黄德胜击退了村前的日军,留下一个排警戒。带着二排,往村庄内搜索。

见四合院内冲出七八名持枪的人,立即将其团团包围。

“同志,我们是马鞍山游击队二支队的,自己人。”一个光着脚和膀子,只穿着条长裤的瘦高个儿大声叫着。

“你是谁?”黄德胜杀气腾腾,枪口对着瘦高个儿。

“我是小队长,我叫钱正刚。”瘦高个儿慌张地叫着。

“报告黄连长,敌人被压进了土地庙,喊话不中用,死不投降呐。”大高个儿见黄德胜赶到,大声报告着。

“烧!放火烧死这些个王八蛋。”黄德胜瞪大着眼,两股眉毛紧锁,一脸杀气腾腾。

“你个家伙,愣着干吗,带你的人去搬柴草来。”黄德胜冲着瘦高个儿骂着。

大火熊熊燃烧,黑烟和火光吞噬了鬼哭狼嚎声。火光映照着黄德胜头顶的伤疤,钱正刚看得仔细。大火熄灭后,庙内四处散落着刺刀、枪管和枪栓。

二十多具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

“你?你就是那个小队长啊。”黄德胜兴奋了,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嘭地擂了钱场长一拳。

原来,钱场长所在的游击队,那天打了这个村子的一个土财主,因天色已晚,便留宿在了土财主家。谁料,消息被人密送到离村庄最近的一个日军炮楼群。日军以为只有几个游击队,便出动了日伪军偷袭。谁料想,半路杀出了正从庄家村回返的刘沸腾部。

“老黄啊,咱省农林厅的林副厅长,当时是游击队的政委,那晚他也在啊。

要不是遇到你相救,我和林副厅长早就成了烈士啦。”钱场长说得激动,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顺势一抹嘴巴,对丁科长大声说:“丁科长,黄德胜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一周内将问题整改了。呃,中午让食堂加几个菜,我要和德胜同志喝两杯。”

酒足饭饱后,钱场长神秘地贴近黄德胜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黄德胜一听,喜笑颜开,手心立刻痒痒的,不住地点起头来。

练湖农场太大了。仅一个练湖,方圆二十公里,都属于农场的管辖范围。

湖内水产特别丰富。农场养殖大队每年都要往湖内投放大量鱼苗。湖里出产的鱼类湖鲜产品,直接归省农林厅调拨。

练湖湖畔,到处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一群群鸟儿,欢快地鸣叫着,在芦苇丛里飞来跳去。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野鸭漂浮在水面。湖滩草丛里,时不时有野兔子出没。

小船悄悄地划过平静的湖面,木桨在水面撩起细碎的水花。黄德胜手握驳壳枪,全神贯注地盯着百米开外的芦苇深处,那里正有一群野鸭悠闲地戏水。

船儿慢慢地逼近野鸭,忽见黄德胜唰地起身,扯开嗓子,猛吼了声。一刹那,如雷的吼声惊动了鸟儿和野鸭,在一阵扑棱棱翅膀的扇动声中,黄德胜的驳壳枪发出一连串枪声,“砰!砰!砰!”

三五只野鸭扑通扑通地跌落水面。丁科长兴奋地站起,惊叫着:“好枪法!”

小船猛烈地晃动起来,一串哈哈哈的笑声在水面荡漾。钱场长忍不住向黄德胜竖起大拇指。带人下湖狩猎,黄德胜并不是开了先例。那些上面来的老同志们,到农场来指导检查工作,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去湖里放几枪。钱场长招待重要客人,通常都会用上这一招。

枪声在浩瀚的湖面,陆续又响了一阵。太阳渐渐西下。小船靠岸后,黄德胜喜滋滋地挑了几只野鸭,往布袋里一装,朝自行车后座上一绑,开心地与钱场长告辞。

“老黄啊,空了就过来啊。”钱场长对着远去的黄德胜的背影高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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