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五月,正是春深季节。木果河畔的垂柳团团浓绿。街道上人声鼎沸,各种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笑声充斥在空气中。离袁家大院不远的街道上,正是集市。县城的居民和从乡村赶来的百姓们脸上透着欣喜,早早地从四
面八方向集市会集。忙完了春耕的人们,肩挑着手提着各种物品拥向集市,寻找着道路两旁的空地,见缝插针地摆起了地摊。有卖鸡鸭禽蛋的,有卖香椿马兰头的,有卖山里竹笋的。男人们会聚最多的地方,是卖杈、耙、扫帚、牛羊的场所。招呼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此,有的以物易物,有的直接用钱购买家中所需的生活物品。
喧闹的集市声,让沉寂多时的袁家大院有了些许生气。袁通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他坐在客厅的靠椅上,闭着眼睛想象着集市的闹猛,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
对面的庄宅此刻安静了许多。庄家大宅被县上充公后,作为公安的办公场所。自从镇反运动开始后,袁通的院门少有打开。他怕看见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人,押进押出庄家大宅。每当看到这一幕,袁通和袁大奶奶的心就像刀割般疼。俩人常相挨着坐在客厅,默默无语地潸然泪下。
袁旺松被判了十五年,这让袁通和袁大奶奶始料未及。原先听兰儿说,旺松最多判个三五年。更让袁通伤心欲绝的事情,发生在上个月。旺松起初拘押在邻县监狱,上个月劳改局来人告诉他,袁旺松可能被发配到新疆劳改。袁通刹那间觉得天昏地暗,可能今生再也无法等到旺松出狱的那天了。袁通和袁大奶奶万念俱灰。
袁通和袁大奶奶已过鲐背之年,俩人身子还算硬朗,尚能独立行走。自从婷婷带着小桃红、袁唐平、庄雪花去了苏州,袁依冰跟着庄维根去了常州后,家中再也没了昔日的欢声笑语。袁通和袁大奶奶备感孤独,袁通行走离不开拐杖,山羊胡子也掉得稀疏,俩人常常唉声叹气。
“袁老爷子,我去把大门打开透透气?”袁大奶奶见袁通脸上有了些许喜色,欲起身开门去。
袁通伸出枯枝般的手,朝袁大奶奶摆了摆。他费劲地用手撑着靠椅站起,“还是去院子里赏赏花草吧。今天,那两个讨厌鬼会来。”
袁通边说边摇着头,他长叹了口气。袁大奶奶起身,俩人相互搀扶,小心地抬腿跨过门槛。
袁家大院里寂静无声。院子左角落长着一丛观赏竹。竹子茎干纤细,株态玲珑,柳叶般的竹叶婀娜多姿。
袁通喜欢竹子,喜欢竹子茎干上的竹节,一节套着一节。他尤喜千枝万叶在风中起舞时发出的婆娑声,在袁通的画作中,常有竹子出现。
袁通依恋地伸手,摘下一片脆嫩的竹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顺手递给袁大奶奶。
“世道变了,竹叶的清香不变。”袁通喃喃地说着。
“还是等兰儿来了说与她听,或许还有办法。”袁大奶奶悄声地对袁通说。
袁通不语,低头沉思。他嘴巴嚅动着,独自吟起了诗:“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袁大奶奶含笑静静地望着袁通,每当袁通雅兴上来时,她总是习惯地聆听着袁通的话语。
袁通见院子的另一角落,夹竹桃枝繁叶茂,深绿色的树叶衬托着开满枝头的花朵,浓浓烈烈花香从枝头袭来。袁通伸出手,牵着袁大奶奶移步近前观赏起来。
夹竹桃是几年前旺松亲手挖坑种下的。那年,袁通在画室作画,拿捏不准夹竹桃的枝条有没有棱,顺口问了声在客厅喝茶的旺松。谁知旺松第二天居然弄来两棵夹竹桃的树苗种在院子里。几年过去了,夹竹桃长得蓬勃旺盛。
“为了旺松,只能这样了。”袁通黯然神伤地对袁大奶奶说。
袁大奶奶似乎有了些预感,她拉着袁通的手,笑着说:“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兰儿这几天心神不宁,右眼皮总是在跳。俗话讲,“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兰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似乎有灾祸降临的感觉。
自从黄大树死后,兰儿悉心照料着公婆。公公黄秋生走后,照顾婆婆大娟的日常起居全靠兰儿。去年,婆婆得了痴呆,卧床不起,大小便拉得满床都是。仅凭兰儿一个人,替婆婆擦洗身子,更换衣服,兰儿已经力不从心了。更何况,县城自己的爹爹和娘,还得时常抽空前去看望。好在爹爹和娘还能自己走动,两人相互照顾着,这让兰儿稍稍安心些。
德胜和慕兰有段日子不来信了。德胜自从被组织上调到丹阳去后,也算是安家扎根了。慕兰这几年替黄家连生了两个女儿,慕兰上一次来信说,她又怀上了胎。慕兰在信中兴奋地告诉她,许多女人见她就说,一二不过三。说这次十有八九,会生个儿子。慕兰的信让兰儿激动不已,她就盼着慕兰赶紧替黄家生个儿子,让黄家的根脉得以延续。
上个月清明时,给大树上坟。兰儿把慕兰又怀胎的消息告诉了大树。每次上坟,兰儿总会在大树坟前埋怨他,明知道救不了坤林,还去白白送死。
兰儿的右眼皮跳得厉害,加剧了她心里的不安。兰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上次去看爹爹和娘,她隐约觉察到有些不对头。爹爹的画从来都是锁在画柜里的,那天爹爹执拗地拉着她的手,进了二楼的储藏室,挑出几幅心爱的画作,硬要自己带回去。爹爹还找出那块小半截玉石,塞给自己保管。爹爹告诉她,等到旺松刑满出狱时,将画和玉石给旺松,好让旺松日后有些本钱,做些小买卖糊口。
兰儿很诧异,总觉得爹爹和娘有什么不对劲。但见爹爹坦然自若的眼神,兰儿又开不了口问。兰儿心想,爹爹和娘毕竟这么大岁数了,旺松遭难,爹爹想着儿子的未来也是正常事一件。现在兰儿回想起爹爹塞玉石给自己的场景,爹爹的眼睛明显湿润着。爹爹和娘一定有什么事情对自己隐瞒着。兰儿的心跳得怦怦响,她必须立马去县城,看望一下他们。
兰儿转身去了院外,径直往英娣家走去。英娣家离自家不远,英娣和自己也讲得来,平时家中不便时,她常叫英娣来搭把手。
兰儿三拐四绕地来到英娣家。英娣眼尖,见兰儿入得院门,热情地招呼起来:“哟,兰儿,莫不是今天要去县城看望你爹娘?”
“正是。妹妹啊,我这眼皮子跳了几天,揪心着爹爹和娘会不会出啥事。
这一上午,右眼皮咣咣地跳哩。”兰儿笑着回。
英娣放下手中的活儿,朝里屋喊了声:“大冬,我去兰儿家搭把手。”
英娣说完,转身随兰儿就走。大娟躺在床上,兰儿去县城没人看护也是个麻烦。好在英娣的儿子庄维田还没有讨老婆,家务活耽搁个把天也没多大关系。
马车行驶在蜿蜒的山道,路旁的野花开得灿烂。野柿子树零星地生长在山坡上。江南农村的五月,正是景色迷人的时候,万物贪婪地吸取着大地的精华,为金色的十月做着准备。
兰儿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晃动,岁月的刻刀将兰儿雕刻成了乡村老妇的形象。兰儿的身上,已经寻不到四十年前那个充满青春活力、少女气质的影子。
兰儿心里不断地揣测着,莫非爹爹和娘天数将近?兰儿知道,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常有些古怪的行为令人费解。待老人离世后,家人从追忆中才会悟出古怪行为背后的原因。
兰儿清楚,爹爹心里对家人的思念,犹如奔腾不息的江河。爹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的情感世界极为丰富。二娘三娘的离世,对爹爹是个打击,四娘小桃红随婷婷一家去了苏州,旺松又去了新疆。这一连串的变故,让爹爹承受不了。直到有一天,爹爹得知袁家的根脉,正在雪花的肚子里孕育着时,她看见爹爹两眼兴奋地发光,身子都在打战。
马车驶入了县城。一路上,兰儿心里准备了许多宽慰爹爹和娘的话语,她只盼着马车快一点儿到家门。
“咚咚咚”,院门被人敲响了。袁大奶奶神情紧张地望着袁通。
袁通捋了捋山羊胡须,拄着拐杖,缓缓移步到大门,他费力地打开门。门口站着两人,一胖胖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地朝着袁通招呼:“袁老爷子,那份告知书签字了吗?”
袁通伸手扶了扶金丝眼镜,眯着眼睛,盯着胖男人的脸看了许久,不慌不忙地揶揄起来:“朗朗乾坤,红日当空。我袁家几百年来,不偷不抢不犯法,凭什么要没收袁家宅子?”
门外另一人显然是个书生,也戴着副眼镜,瘦高个儿,看起来文质彬彬。
“袁老爷子,我们股长是公事公办,您老人家要理解国家的政策。来,让我扶着您进屋,咱们慢慢聊。不急。”
瘦高个儿微笑着上前,不顾袁通的反应如何,架着袁通的胳膊进了院中的
客厅。
股长显然气恼,左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他步子沉重地迈进大门,皮鞋踩在院子的石板上咔咔作响。袁大奶奶步履蹒跚地泡了两杯茶给来人,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听着袁通和股长对话。
“袁老爷子,您要理解国家的政策。县房管部门考虑到你们年岁又大,另外给你们找了两间屋子居住。干干净净的地方,房租也不贵,够人道的了。”
胖子股长温和地对袁通解释着。
袁通不恼,哈哈地笑起来,对胖子说:“天下哪来这样的歪理?袁家宅子从上代传下来,至今已有九十九年了。就凭你们一张告知书,就要把这袁家宅子没收了?这是私有财产,历朝历代都受政府的保护,凭什么让我拱手相送?”
胖子脸一沉,将公文包往桌子上一拍,严厉地对袁通说:“现在是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共产党就是要消灭私有制。袁旺松是汉奸,告知书写得很明白,其财产依汉奸罪要收归国家。你是文化人,不会老糊涂到看不懂告知书吧?”
袁通气得山羊胡须直抖。他用拐杖戳着罗砖地面,半晌憋出一串话:“我袁通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当年日本飞机扔炸弹,庄家坤林劝我躲避,我就是不躲避。日本鬼子逼不走我袁通,你们也休想让我离开。”
胖子股长耐不住性子,唰地站起,他转身指着对面说:“袁老爷子,对面庄家的宅子,不输你袁家的宅子。庄坤林还是个烈士,庄家的宅子不照样收归国家?县房管部门是根据今年政务院关于城市房产权的文件规定办理的。告知书上也写得明明白白。你这个旧社会的孔夫子,思想得好好地改造一下了。”
胖子股长气呼呼地起身,他觉得没必要与这个行将就木的枯老头子讲道理。县上看上了袁家大宅,计划将袁宅没收了,当县政府招待所。上头来的领导多,就这么个小县城,能上点档次的院落也不多,袁旺松是以汉奸论罪判刑的,袁家的宅子理当没收。
胖子股长将公文包往腋下一夹,转身招呼瘦高个儿出门。
袁通气得跺脚,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嚷着:“只要我活着,你们休想拿走这宅子。”
胖子股长正当气头,走到大门口突然转身,指着袁通怒声说:“你个顽固的反动分子,不信你不签字。只要你不死,我们会常上门的。”胖子股长说完,带着瘦高个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袁通一屁股坐下,心里堵得慌,头上也憋出了汗。袁大奶奶赶紧将桌上的茶水端给袁通。袁通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少时,感觉气顺了些,开口问:“告知书里限定的搬家日期是几日?”
袁大奶奶缓缓地扳着手指,过了会儿对袁通说:“还有七天。”
袁通不语,只是不断地捋着胡须。他心里纠结着,突然,袁通似乎拿定了主意,他两眼爱怜地看着袁大奶奶,久久不语。
兰儿跳下马车,急匆匆往家中走。临近家门,见院门大开,顿生疑窦。这些年,爹爹和娘在家,大门总是紧闭。她心里一沉,疾步跨入大门。
院子里弥漫着花的香味。一只小蝴蝶扑扇着五彩的翅膀从兰儿眼前掠过。
夹竹桃细嫩的枝头开满了鲜艳的花朵。
“爹爹,娘,兰儿看你们来了。”兰儿见爹爹和娘正坐在客厅,八仙桌上摆着两杯刚泡的绿茶,翠绿的茶叶歪歪扭扭地悬浮在水中。兰儿脸上露出笑容,霎时心情轻松了许多。
袁大奶奶眉开眼笑地起身,微笑地迎向兰儿。
“老爷子,女儿来啦。”袁大奶奶欣喜地对袁通说。
袁通只是扭头看了下兰儿,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他依旧心事重重,默默地沉思着。
“爹爹,您哪儿不舒服?”兰儿觉察到异样,急切地挨近袁通身边,伸手摸着袁通的额头。袁大奶奶背转身,暗自抹着眼泪。
“娘,您怎么哭了?”兰儿见娘转身抹泪,急切地询问。
袁大奶奶抹着泪,伸手朝香案上指了指。兰儿顺眼望去,见桌案上有张纸,上面盖着大红印章。她伸手拿过来一看,脸色大变。
“凭什么?县上凭什么要没收咱家的宅子?还要限日搬离。爹爹、娘,别害怕。这宅子是咱家祖传的,又不是旺松的宅子。我去找邱巴,找庄小春,找县上领导。兰儿不信没个讲理的地方?”兰儿一脸激动而又气愤地说。
袁通缓过神来,起身摸了摸兰儿的头发,深深地叹了口气:“政府的公章都盖了,覆水难收啊。”
兰儿倔强,心里就不信这个邪。她强压怒火,温顺地对袁通说:“爹爹,还有七天时间哩。我这就去找李邱巴,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兰儿不容爹爹和娘的劝说,将告知书揣进衣袋,火急火燎地出了袁家大门,急匆匆往东芦乡赶去。
说实话,面对兰儿的请求,李邱巴很犯难。他只是一乡之长,论资历和知名度尚可,论权力有限。何况面对的是县房管部门,级别比东芦乡还略高一些。最关键的是,他出面过问这桩事,那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李邱巴想,要是袁家宅子位于东芦乡,他还能找些理由管这事。若要让他放手不管这件事,李邱巴又觉得心不甘。
他拿起告知书,又认真地看了一遍。袁通没有签字,表明袁家不认可。袁旺松虽说是以汉奸罪名入狱,但袁通是袁宅的主人。袁宅的历史比袁旺松的年龄大得多。这足以说明,并非袁旺松攒钱购买的宅子,事实上也不能算作汉奸财产而没收。明摆着县房管部门要没收袁宅的理由站不住脚。
李邱巴转动着眼珠子,脑子飞速地盘算开来。庄雪花是袁家的孙媳妇,若能保住袁宅不被充公,今后这袁宅说到底是袁唐平的,也是自己女儿庄雪花的财产。冲着这一点,李邱巴更觉得不能不管。兰儿见李邱巴转动着眼珠子,一声不语地沉思着,不敢惊扰李邱巴。过了好长时间,李邱巴才开口:“兰儿啊,这事难办。人家大红公章盖着,你让房管部门收回决定?”
“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兰儿焦急地问。
“这样,我让庄大夏直接去找庄小春。你呀,这么办……”李邱巴压低了声音,对兰儿细细说了起来。
兰儿按照李邱巴的主意,分别给李邱巴、庄小春和县委书记写了群众来信。在信中,兰儿强调,自己是革命烈士黄大树的遗孀,也是袁通的女儿,袁旺松的姐姐。袁家宅院是袁家祖传之屋,并非袁旺松名下的私有财产,房管部门欲强行收袁宅无法律依据。
庄小春听庄大夏说了此事后,也觉得房管部门的做法不妥。收到兰儿的信后,他立即向县委书记做了汇报和解释。县上十分重视此事,责令房管部门立即纠正。
几经辗转,当消息传到兰儿这儿时,兰儿兴奋地坐上马车,哼着小曲儿往县城赶,心想着爹爹和娘终于可以安心了,娘说不准还会夸赞几句自己呢。
兰儿擂着自家的大门,院子里寂静无声。兰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把大门擂得像鼓响。
“砰!砰!砰!”擂门的声响引起对门庄家宅院里公安的注意,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袁家门口。有人搬来了长长的竹梯,翻过围墙,从里面把大门打开。
兰儿跌跌撞撞地冲入院内,众人尾随着一拥而入。兰儿见客厅空无一人,她急忙冲入书屋,见书桌上铺着爹爹写的书法。兰儿定神一瞧,只见上面写着白居易的诗:“行潦毁我墉,疾风坏我宇。开帘望天色,黄云暗如土。”
兰儿大惊,又听到相拥进屋的人中有人叫道:“不好了,夹竹桃树叶煮的汤。”
兰儿迅速地扒开人群,见客厅圆桌上放着一只砂锅,里面有许多煮熟的夹竹桃叶片。
兰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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