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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天来了,庄家村被四周翠绿的群山簇拥着。染柳烟浓,绿叶碧山,桃花灿灿地开放在农家屋舍四周,鸟儿兴奋地在柳梢喧鸣。庄家大院的门依旧紧闭,土改时,贴在门上的封条早无踪影,封条的贴痕还能依稀看见。大院内,耐不住寂寞的爬山虎,奋力地攀过墙头,探望着墙外春的世界。

杨伢子起得早,他穿着一身新衣裳,早早地去了庄家大宅。村委会就在庄家大宅内。他有些激动,在庄家大宅门口徘徊,焦急地等待手下和村民的到来。

立春过后,庄家村就要开春试犁,这是庄家村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前几年,忙于搞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庄家村这一风俗停顿了几年。庄家大奶奶死后,庄家村也没有个人挑头来主持这一仪式。以往庄家村开春试犁,都是由庄家大奶奶率领村民举行。掌犁的好手挑选出一头膘肥体壮的公牛,将红布条扎在牛角上。由大家公认最勤快的村民将牛轭往牛颈上一架,展示出耕牛犁地之状。大家说着喜气洋洋的吉祥语,一起将稻谷黄豆抛向耕牛,祈盼新的一年五谷丰登。

那时候,杨伢子只是个小把戏。他和其他庄家村的伢子们只是看客,他们欢快地在大人堆里嬉闹,时不时去桶里抢几把黄豆,天女散花般抛向耕牛。杨伢子渐渐长大后,也曾幻想过,哪一天自己也像庄家大奶奶一样,主持春耕试犁的仪式。他很羡慕庄家大奶奶拿着红布条扎在牛角上时,村民们向她投去的尊崇的目光。

现在的杨伢子是庄家村的村支书,是庄家村数一数二的人物。前段日子不少村民向他提建议,要求恢复庄家村这一习俗。杨伢子也琢磨了一番,也认为有必要沿袭庄家村的这一风俗。庄家大奶奶是地主婆,以往的春耕试犁仪式放在庄家牛棚,秋收时五谷丰登,全都流向庄家的粮库。这次,他决意将春耕试犁的地点,改放到农田里去,由老光棍将牛轭套上牛颈。

按理说,庄大冬是庄家村公认的种田好手,新中国成立前一直给庄家做长工。庄大冬一个人能种十几亩地的庄稼。庄家牛棚里那十几头水牛都听他使唤。犁起地来,只要庄大冬的手不离犁把,犁地的水牛就不会停下脚步。

老光棍虽然也会犁地,但犁地的架势和技巧比庄大冬要差几个田埂远。庄大冬犁地时,常高兴地唱着山歌;老光棍犁地时,常脸红脖子粗地吼嗓子。杨伢子想,庄大冬和庄家是至亲,老光棍和自家是同根。庄大冬是庄家的长工,老光棍是附近有名的贫农,在这一点上,选谁都一样。若要说不一样,庄大冬难得喝酒,老光棍少不了一日两顿酒。庄大冬小气,老光棍大气,杨伢子没少喝老光棍的酒,胳膊肘当然拐向老光棍了。

太阳出来了,庄家大院门前的石阶上,像是铺了层金光灿灿的毯子。村民们沐浴着阳光,从四面八方向庄家大宅聚拢。杨伢子兴奋地招呼着手下,他的两个衣兜里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着稻谷和黄豆,杨伢子手一挥,喜不自禁地喊了声:“牵牛去!”

老光棍前天和杨伢子喝酒时,听到让自己套牛轭,敬酒时双手颤抖,两眼发光。多大的荣耀啊,让自己在全村人面前长脸。他以为听错了,直到杨伢子举杯祝贺他时,他才敢相信。酒后,他赶到洪兰镇,一咬牙买了双崭新的解放鞋,回家后又翻出那年杀老病牛时穿的那件衣服,让邻家村妇帮忙,把掉的三粒纽扣缝上。他把犁扛到小溪边洗了个干净,还找了块红布扎在犁把上。

太阳刚出来,他便兴冲冲地扛着犁来到自家地里。他远远地看到,杨伢子牵着大公牛往自家地里走来,前后簇拥着许多兴高采烈的村民。

大公牛被牵到了田地中央,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个个脸上透着喜气。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杨伢子精神抖擞地将红布条扎向牛角。他满脸喜气,冲着老光棍喝了声:“套牛轭——”

杨伢子吆喝完,两手从衣袋里各抓了把稻谷和黄豆,围观的村民也有人准备了稻谷和黄豆,他们等待着老光棍套牛轭的那一刻。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老光棍抖抖身,一弯腰,拿起牛轭冲牛奔去。他兴冲冲地叫了声:“来嘞!”

谁知往日温驯的公牛一改脾气,摆动着牛头,就是不让老光棍套。围观的村民们乐得大笑,有人开始喝起了倒彩。

老光棍很难堪,强打起精神,左突右蹿,伺机给牛上套。公牛鬼精,迈开四蹄,扭动脑袋,左防右堵。只一会儿工夫,老光棍就大气直喘,满头大汗,崭新的解放鞋变成了泥鞋。

突然,公牛停下不动,高昂起头,牛眼瞪得老大,鼻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愤怒声,公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光棍。老光棍和围观的人群刚觉得不对劲,那公牛已经低垂着脑袋,猛冲过来。坚硬的牛角刺向老光棍的肚子,又猛地一晃脑袋,将老光棍抛向空中。老光棍在空中翻了两圈,重重地摔在田里。人群惊得大叫,村民们四散逃开。

杨伢子和一些胆大的村民急忙跑向老光棍,他们抬着老光棍往有马车的人家跑去。公牛似乎觉得闯了大祸,撒开四蹄,沿着弯曲的山道,往南山逃去。

老光棍躺在马车上昏迷不醒,肚皮上的血流了一大摊。马车一路狂奔,往县城医院而去。杨伢子转身率着手下赶往庄家大宅,他打开武器库,取出两支步枪,沿着公牛逃跑的方向,一路追搜过去。

大嘴和泥鳅一家人此刻正在惊喜之中。正准备午饭之时,儿媳妇苗苗在自留地里种菜,她发现一头硕壮的水牛,正往自家跑来。牛角上的两块红布格外显眼。

水牛跑到院门口停下脚步,晃着脑袋,摆动着尾巴,左看右瞧后,牛尾巴悠悠地拍打着牛屁股,一步一晃地走进了院子。苗苗细看水牛,正是自家养了四年的黑牛,她惊喜地喊了起来。大嘴和泥鳅听到喊声,从厨房里出来,见是自家的水牛跑进院子,又惊又喜。

“哞——”水牛在院子里叫了声,熟门熟路地晃到槐树下,习惯地趴下身体晒着太阳。

“泥鳅,这不是咱家的黑牛吗?咋牛角上绑着红布条呢?”大嘴喜不自禁,瘪着嘴巴嚷着。

泥鳅走到水牛身边,细细地绕着水牛看了一遍。他见水牛尾巴根部有一撮白毛,欣喜地回大嘴的话:“真是咱家的水牛。”

这头水牛原先是庄家的牛犊子,斗庄家分财产时给了大嘴家。那时的水牛只有两百多斤重,分给大嘴家后,四年不到的光景,泥鳅就把它养得膘肥体壮。水牛犁起地来不含糊,泥鳅一家人将这头水牛当作命宝。

去年,庄家村成立了互助合作社,各家各户拥有的主要农业生产资料,被统一收归村委会。大嘴和泥鳅虽舍不得,但又无奈。村委会来牵牛那天,苗苗还和杨伢子一伙争执了一番,闹得不欢而散。黑牛被牵走一年多了,一家人也时常念叨。现在见自家黑牛认门,泥鳅喜不自禁,赶紧捧来草料给牛吃。

正当一家人欢天喜地喂牛时,杨伢子带着人循着牛蹄印,在路人的指引下,追到了大嘴家。他们见水牛正津津有味地咀嚼草料,如临大敌般将水牛包围,枪口直指水牛的脑袋。大嘴被这一阵势吓了一跳。

未等杨伢子开口说话,大公牛突然停止了咀嚼,一骨碌爬起来,怒瞪牛眼,牛角冲着杨伢子顶了过去。杨伢子吓得将枪一扔,猴子般翻上院墙。他骑在石墙上急得大叫:“快开枪,杀了这疯牛啊!”

民兵们不敢开枪射杀牛。牛是重要的农业生产资料,擅自杀牛是违法行为,哪个人也没胆量开枪。他们只是缓缓地向后退缩。

杨伢子骑在石院墙上,见大公牛时不时摆出冲撞的动作,心里干着急。

还是泥鳅有办法。泥鳅左手抓把草料,缓缓地走到牛身旁,右手轻轻地拍着牛背,嘴里吔吔地叫着。公牛听到熟悉的叫声,立马乖巧了起来,它温驯地跟着泥鳅进了牛棚。临进牛棚时,公牛还恨恨地扭过脑袋,瞪了会儿杨伢子。

杨伢子沮丧地爬下石墙,将步枪捡起背在身上,又走到墙根处将帽子捡起。他抡着帽子使劲拍了拍满身的墙灰,见一个衣兜已经扯破,黄豆撒了一地。

“泥鳅,看好这头疯牛,待我请示李邱巴后,回来办了它。”杨伢子愤愤地

说,他领着民兵们往庄家大宅而去。没走多远,杨伢子突然一拍大腿,对民兵们说:“糟了,邱巴书记上午等着见我哩。”

昨晚,李邱巴和衣在乡政府宿舍睡了个踏实觉。自从镇反运动开展以来,他思想高度紧张,身心疲惫,整天忙忙碌碌。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土地改革三大运动并举。尤其是镇反运动如狂风暴雨般在整个东芦乡范围内开展。通过群众检举揭发,乡政府依法惩处了一批公开的反革命分子、恶霸、土匪、反动会道门分子……现如今,镇反运动结束了,他顿觉心里轻松了许多。

李邱巴起身打开窗户,雾气迎面而来。略带寒冷和潮湿的雾气,透着山里特有的春的气息,让他心旷神怡。他探身窗外,望了望门卫室,门窗关得严密,无一丝光亮透出。

“让大夏多睡会儿吧。”李邱巴嘴里轻声地嘀咕了声。

庄大夏是他特招的门卫,刚来不久。庄大夏是庄小夏的哥哥,也是庄小春的亲老表。庄小夏牺牲了,庄大夏成了烈属。庄大夏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家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庄大夏缠着自己,想到乡政府吃个“皇粮”。李邱巴心里清楚,凭庄大夏和庄小春的亲戚关系,等到庄小春给他打招呼就显得被动了,再看在牺牲的战友庄小夏的情分上,便给庄大夏安排了看门的差事。

李邱巴打开宿舍门,来到了长廊,他在长廊上踱起了步。他忽然叉开腿,使劲伸开双臂,在空中写了个“大”字。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过足了瘾似的,徐徐地将气吐出,他心绪飞扬起来。

庄家村是东芦乡自然村中较大的村庄,也是较富裕的村庄,土地资源多。

随着互助合作社率先在庄家村搞起来,摸清整个东芦乡的农地数量,变得十分迫切。

前些日子,县里召开了重要会议,要求各乡镇摸清土地资源,以便调整今年征收公粮的指标。据说,邻省许多地方通过三大运动,农民种粮的积极性高涨。水肥土的充分运用,使得粮食产量大幅增长,交公粮的指标也急剧增加。

李邱巴整不明白,一样的水肥土,粮食产量咋会一下子蹿那么高。县上的领导也整不明白,可报纸却言之凿凿,刊登的照片也确实是大丰收的景象。李邱巴通过对其他县乡领导的旁敲侧击,渐渐地悟出了门道。

李邱巴摸了下略微潮湿的脸,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他推开门,笑着望了望办公室的墙角,墙角堆着一大捆特制的麻绳。杨伢子要来,这是乡里特地为杨伢子准备的。

乡政府离庄家村有些路。日上中天了,杨伢子的身影仍未出现在乡政府。

李邱巴心里有些光火,他耐住性子,喊上两个工作人员,捎带上一大捆麻绳,骑上自行车往庄家村而去。

一路上,李邱巴不吭声,他心里憋着气,使劲踩着脚踏车。杨伢子长能耐了,叫他上午来乡政府,等了他一个上午居然不来。在镇反运动中,杨伢子在庄家村一带树立了威望。这小子喜欢背着枪,带着一群民兵和积极分子满庄子跑得欢。捆人多了,捆人的绑法也练了出来。一个大汉几分钟不到,便被杨伢子捆了个结实。庄家村一带的村民见了杨伢子,也不像以往那么怠慢,点头哈腰打招呼的,笑嘻嘻伸手递烟的不在少数。李邱巴觉得不能让杨伢子有不听话的表现,他心里隐隐不快,窝着火,算计着该给杨伢子念念紧箍咒了。

李邱巴清楚,县上即将大力开展“三反”“五反”运动。上面强调,必须把这一运动看作像镇压反革命一样重要,而且必须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开展这一斗争。他既要用好杨伢子,又得治住杨伢子,李邱巴心里有了办法。他回头望了眼紧随着自己的工作人员,脚下使劲地踩着自行车,很快来到了庄家村。

庄家大宅成了庄家村村委会的办公场所。灰瓦白墙,门楼高大,两扇木门洞开着。站在门外,可以望见宽大的院落,爬山虎依旧吸附着高大的围墙,苹果树开着白里透红的花朵。只是蔷薇枝蔓丛生,纷乱的枝蔓因无人修剪而伸出花坛。

乡工作人员使劲地按了几下车铃,李邱巴停好自行车,双手反背身后,噌噌地上了石阶。

“乡长来啦!”村会计听到车铃声奔出门外,“乡长啊,不得了啦,老光棍被牛角顶穿了肚皮,肚肠子都出来啦。”村会计急切地向李邱巴报告。

“老光棍人呢?”乡工作人员问。

“送县医院了,不晓得死活。”

“杨伢子呢?”李邱巴问。

“杨支书背着枪和民兵一起抓牛去了。”

“日!”李邱巴火冒三丈,大声骂了句,一挥手,领着两人急步出了庄家大门。

李邱巴等人火急火燎地赶往牛伤人的地方,碰巧与杨伢子在庄家桑树林大田边相遇。未等李邱巴发问,杨伢子一脸懊恼地冲他开了腔。

“乡长,你来得正好。你给发个话,让我毙了那疯牛。疯牛伤了老光棍,恐怕还得伤更多人哩!”

李邱巴见杨伢子衣袋被扯破,满身的灰土,一副狼狈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劈头盖脸地训斥开来:“杨伢子,你懂不懂规矩?乡里这么多人等你半天,土地测量的工作这么迫切,你却带人抓什么疯牛,还要把牛毙了,看你那德行。”

“那公牛真疯了,再伤人咋办?老子也差点儿被疯牛挑了。”杨伢子满腹恶气,顶撞起李邱巴。

李邱巴眼珠子一瞪:“杨伢子,在我跟前你也敢称老子?”

“乡长,别恼火,我这是气昏了头哩。今早开春试犁,想着结束了,上你那儿赶得上趟。没料这公牛牵出去还是好好的,一见老光棍就发起了牛疯,真是活见鬼了!”杨伢子一把摘下帽子,右手挠了挠头,悻悻地说。

“李乡长,我看那牛没疯,正在大嘴家牛棚吃草呢。”一民兵多嘴,拍着李邱巴的马屁。

杨伢子一听,扭头瞪了他一眼:“你咋知道这牛没疯,老光棍现在死活还不知道哩!”

“杨支书,那年庄家大奶奶卖给老光棍的那头病牛,是这头大公牛的娘。

老光棍杀了它娘,还吃了它娘的肉,它咋不报仇?”民兵生气地回着杨伢子。

“什么?”杨伢子一惊,怪不得那头公牛会顶撞老光棍,而且在大嘴家,那头公牛直冲着自己撞,那晚他也吃了它娘的肉哩。杨伢子心里不由得感到后怕。

“这桑树林砍了几年了?怎么桑树四处又长开啦?”李邱巴明知故问。

“弄不干净。桑树根须太多,年年砍了年年长。”杨伢子委屈地回道。

众人环视大田,百来亩的大田里,桑树苗四处钻出泥土,有些桑树长得半

人高。翠嫩的桑叶蓬蓬勃勃地长满枝头,桑树和桑树之间长满了各种野草。

“土地测量的标准绳给你带来了,尽快组织人手,把庄家村的粮食用地搞清楚,乡里等着往县上报哩。今年县上要调高交公粮的指标,你明不明白?”

李邱巴板着脸说。

“山坡地要不要丈量?”杨伢子问。

“山坡地是粮食用地吗?就这块大田净长桑树,你看是粮食用地吗?”李邱巴反问杨伢子。

杨伢子糊涂了,他吃不准李邱巴的心思。山坡地和桑树田一样长庄稼,究竟算粮食用地还是不算粮食用地。

乡政府的人员憋不住了,开口点化起杨伢子。

“杨支书,你脑袋被驴踢了,乡长的意思还不明白?”

“明白,明白了。”杨伢子讪笑着,其实心里还是没明白。

“杨支书,县上发的百米测绳已经放村委了。那测绳每隔一米用白铁皮卷着,每个村只有两条,小心用着。”乡政府工作人员特地叮嘱着。

“嗯哪!”杨伢子点着头。

“你们都回去吧。杨伢子,去你那地方,我有事要问你。”李邱巴借故支开旁人,他要给杨伢子念紧箍咒了。

多嘴多舌的民兵还没走远,杨伢子憋不住大声喊着:“柱子,你说那牛没疯,下午去大嘴家,把那牛牵回来。”

庄家大院里冷冷清清,八角井四周散落着一些烟头和枯叶,院子的青石板上,留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泥脚印。

“乡长,进屋去喝杯茶吧。”杨伢子殷勤地说。

李邱巴好久没进庄家大院了,他眼睛扫视着大院,目光落在了八角井上,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当年爹爹领着他找庄大奶奶说情的一幕,突然浮现在眼前。他想着坤林、大树和庄大奶奶都已去世,不由得黯然神伤。

“哎,这世道变化得真快啊。”李邱巴心里感叹着。

“乡长——”杨伢子见李邱巴走神,喊了声。

“就在这院里聊会儿吧。”李邱巴换了副面孔,和颜悦色地说。

“杨伢子,你是怎么当上村支书的?”李邱巴问。

“全靠乡长拉扯,我这心里透亮着哩。”杨伢子笑着,用手摸了摸心口。杨伢子知道,那年黄德胜将自己绑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时,工作组要李邱巴撤了自己的职,是李邱巴从中捣糨糊,才保住了自己的民兵队长。

“你现在好歹也是个五品官了,别总拿自己当棵葱啊。”李邱巴转动着眼珠,嘴角微微上翘,流出一丝揶揄的笑容。

“哪是什么五品官啊,县长才只有七品哩。”杨伢子讪笑着。

“杨伢子,你看啊,”李邱巴伸展左手,逐个扳起了手指头,“中央、省、县、乡、村,这不是五品吗?”李邱巴说完,自己也笑了出来。

“乡长啊,您这么一说,倒也是。”杨伢子来劲了,顺着邱巴的杆子往上爬。

“厚脸皮!你现在的架势比县长还要大哩!”李邱巴脸色一变,厉声说了句,把杨伢子吓了一跳,他惶恐地望着李邱巴。

“一个村委会办公的地方,居然比县上办公的地方还要气派。上头来人见了,会怎么说我们东芦乡?”李邱巴喝问。

“李乡长,庄家大院空了几年了,我寻思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就把村委搬到庄家大院里了。过几日,我再把村委搬回去就是了。”杨伢子声音低了下来,心里有些怯。

“最近有群众举报,你把庄家村的银杏树砍了卖钱后,从中截了些钱,有没有这回事?”李邱巴压低嗓子,虎着脸问。

“天地良心,乡长啊,大部分钱给了庄家村各家各户,余下的五千块钱,交给了乡财政,这您是知道的啊。”杨伢子底气不足地回,两眼哀哀地望着八角井。

李邱巴精明,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一本账。庄家族谱里的那些人家,他都清楚。卖树的钱扣除分掉的及上交乡财政的钱,余下的钱即使在镇反运动中,民兵们吃掉了一些,就杨伢子这个德行,哪会干净。

“好啦,我这是给你提个醒。自个儿把屁眼擦干净,别给乡里丢脸。三反运动这么严厉,别撞在枪口上。”李邱巴见杨伢子垂着头,眼睛不敢看自己,语气宽厚了许多。

“哎哎,乡长啊,在东芦乡,我杨伢子最服您了。”杨伢子脸上恢复了气色。

“裤袋里装的什么,鼓鼓囊囊的?”李邱巴随口问了句。

“村委会的公章。乡长啊,最近不少后生,见庄维根去城里工作后,都想往城里跑,我把着关哩。后生们都跑了,谁来种地啊?”杨伢子颇为得意地说。

“那些后生不管跑到哪里,根还在庄家村。他们找不到工作,还得回来种地,你还得管着他们的口粮呐。土地丈量工作,十分重要,多用脑子去琢磨。

好啦,我得回去看望一下我爹娘,个把月没回家了。”李邱巴说完,摆了摆手,转身走出庄家大院,跨上自行车往李家村而去。

杨伢子愣愣地站着,他琢磨不透李邱巴的心事,心里压着块大石头。他想着这大半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堵得慌。他听着远去的自行车铃声,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杨伢子并不傻。李邱巴一定是在砍银杏树卖钱的这件事上,嗅到了味道,说不准他手上捏着自己的把柄。三反运动与镇反运动一样重要,要是惹恼了李邱巴,整肃他一个杨伢子,对李邱巴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小辫子捏在李邱巴手上,官大一级又压死人。杨伢子又惊又怕,他琢磨不透李邱巴对他的叮嘱。他心想,邱巴回家看爹娘,免不了会将工作上的事对半仙和邱萍扯上一些。半仙和邱萍是快嘴,或许,通过半仙和邱萍那两张嘴,他能揣摩准邱巴的心思。好不容易盼到太阳偏西,琢磨着李邱巴应该回了乡政府,他拔腿往李半仙家中奔去。

沿途,山坡上丰草长林,夕阳照耀着翠绿的群山。土路旁,野荠菜连片地生长,偶尔可见萱草成丛。杨伢子无暇顾盼,急匆匆赶往半仙家。

果然,推开半仙家院门,邱萍正依偎在半仙身旁,两人还坐在院中晒着太阳。邱萍见杨伢子前来,有些惊讶。

“杨伢子,邱巴前脚走,你后脚来,莫不是有急事吧?”邱萍缓缓起身,给杨伢子让座。

“是啊,我正要请示乡长,土地怎么丈量哩?”杨伢子加重语气回着。

“这土地千百年来搬不走。分田地那年,你带着人弄了个把月。现在互助社了,怎么又要量土地哩?累不累人啊。”邱萍话匣子打开了,开始唠叨起来。

半仙拄着拐棍,费力地站起来。他那满头白发,骨瘦的身体,在杨伢子的眼里,仿佛是木果河畔的一束芦苇。杨伢子上前几步,搀扶着李半仙。

“杨伢子,听邱巴讲,外面的土地出了高产,产量高得吓人。这丈量土地的事,没准与高产有关哩。”半仙皱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着,边说边摇着头。

“半仙,这话怎么讲?我咋听得稀里糊涂的。”邱萍问。

半仙激动了,提高了嗓门:“庄家村土地肥沃,一亩地也就打几百斤粮。外面的土地,就算和庄家村的土地一样肥,最多高个担把粮。除非两亩地变一亩,这产量才会高哩。”

杨伢子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李邱巴不明不白地给他布置土地测量工作,这是要让他想办法,把土地数量瞒下一些,才能完成交公粮的任务,才能给庄家村多留些口粮。杨伢子明白了李邱巴在桑树林边说的话。他心里盘算开来,将那一百米的丈量绳,当作七十米用,庄家村就可以少报三成的粮食地,再将那块大田当作经济林上报。到秋收时,庄家村可以有许多口粮。县上的那些领导,谁又会光着脚,卷着裤腿,下田复量呢。

杨伢子越想越激动,转身对半仙说:“李叔,我还要赶县上医院,老光棍还在抢救哩。”

“造孽啊!大奶奶在世时,那头母牛难产,还是我抓了草药,给母牛止的血哩。”半仙叹着气,晃着脑袋,用拐杖捅了捅地面。

“半仙啊,我想起来了,维根那年回来,庄家大奶奶为了给维根凑学费,将那头母牛卖给了老光棍,谁料被老光棍吃了,那牛犊子记仇啊。”邱萍感叹着对杨伢子说。

杨伢子心有余悸,往后遇到那头牛,一定要绕开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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