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飘零的街头，严冬漫无目的地走着，偌大一座城市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城墙根下，古老的城墙将城市一分为二。

往事一幕幕重现，就像重叠的时空隧道，走在里面虚实难辨，严冬多想回到过去，重温那段单纯美好的岁月。

现在的她只剩下一副躯壳，内部是空的，这样的世界无趣又生冷，唯有痛彻心扉的孤独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墨色水面好似黑镜，吞噬了一切凶险，让夜色显得格外平静。

她任由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发现有个黑影一直尾随她来到了护城河边。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

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猛然回头，树影下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依旧穿着当年那件黑色外套，半张脸被口罩遮住。

“是你？”严冬全身僵硬，大脑瞬间冰冻，一片空白。

多年来，这个声音从未消失，如同来自地狱的哀嚎，永恒且绵延。

“好久不见。”他挥了挥手，两指间夹着一根烟，闪着红光。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这么热衷于跟踪。”

“只限于你。”他毫不避讳，简单直白。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你不仅应该感到荣幸，还应该感到幸运，”他看着她，犀利的眼神摄人心魄，“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

“谢谢，不必了。”

“会说谢了，有进步。”香烟已经烧到了头，他一口没吸，直接用手指掐灭，“你不该从疆门出来趟这片浑水，更不该去那家酒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他很自信，“所有矛盾都源于你加入兰度，我必须郑重警告你，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立即退出，离开穆子欣。”

“你认识子欣？”

“处在那样的位置，想不被认识很难，网上也能搜到关于她的新闻。”

“你是不是也对那家酒吧背后隐藏的阴谋有所耳闻？”

“阴谋？你真可笑。”他轻哼一声，“自己的问题还没捋清楚，就想研究别人的阴谋，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兰度和他们有关系，对不对？”

“无可奉告，我是来劝你离开的。”

“你不用多费口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兰度。”

“那你的下场一定会比许润禾更惨。”他的话像刀子，刺进严冬的心脏。

“你也是兰度里面的人？”

“我希望你搞清楚现在的状况，目前的问题不是我，是你，你跌入了泥潭，身处危险却不自知。”

“那又怎样？”

“那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威胁我？”

“恐怕是的。”

严冬沉默，突如其来的恐吓并不能击退她，内心掀起千层巨浪，成为她屏蔽外界的堡垒。

“即便是死，我也在所不惜。”

“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他叹了口气，隔着口罩也能感觉到他的无奈，“更何况人家心里从来没有你。”

“无所谓。”

“无所谓？你知道你现在来的是什么地方吗？是狼群的领地！”他提高嗓门儿，“回你的羊圈去，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只有狼没有羊的草原，生态是不健康的，”严冬将眼泪硬生生逼退，“我就做那只羊。”

那人不再说话，黑曜石般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她。

一股强大的黑暗气息袭来，压得严冬喘不上气，就连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不再输送氧气。

不远处有辆车快速驶来，这条路明明是不允许汽车行驶的。

他十分警觉，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压低帽檐，两手插兜，顺着墙根儿的阴影消失在黑戚戚的巷弄里。

夜色为城市披上了一层黑纱，她扭头看去，那是一辆尾号为733的银色汽车，停在了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733？她对数字有天生的敏锐性，这个号码她见过。

呀！她终于想起来，这个车牌是沈新颖用过的。严冬径直朝前走，不敢东张西望，心里默默为那人捏了把汗。

这里距离润禾所在的医院不远，她决定去那里避避，值班护士却将她拦在了病房门口。

“规定只能白天探视，请您离开吧。”

“对不起，我没地方可去。”

“那也不合适来医院待着，病人也需要休息。”

“对于植物人而言每时每刻不都在休息吗？”

“植物人也有自己的生物钟。”护士生气了，碍于职业素养不好发作。

严冬瞥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护士长李晓晶

脑袋嗡的一声炸开，她感觉掉进了另一个漩涡中，一个又一个漩涡接踵而至，所有环节仿佛都是被设计好的。

隔着玻璃，无菌病房内亮着幽暗的蓝光，润禾的脸显得很安详，闭着眼跟睡着了一般，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微笑。

李晓晶最终答应让她留下来是因为她的伤，叮嘱完基本注意事项后就急匆匆去药房拿纱布和药品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严冬试图与许润禾建立心电通路。

显然，这是妄想，润禾的量子态灵魂不在了。

回廊里传来脚步声，李晓晶端着医用托盘过来了。

“去那边坐，我帮您处理一下伤口。”

内心纵有万般感激，严冬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伤得挺重的，后期不好好护理很容易留疤的。”李晓晶提醒。

“没关系，这不重要。”

“科学家的胸襟和我们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科学家？算了吧，就是个笨蛋而已。”严冬自嘲，这个护士不简单，看来已经打听到了她的信息。

“您这么谦虚，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李晓晶巧妙地缓解了她的自怨自艾。

“哪有。”严冬搪塞，很想询问她是否认识许润禾。

“好了，应该不会留疤，结痂脱落后用这个每天早晚薄薄涂一层就行了。”李晓晶递给她一小管药剂。

“谢谢。”

“不客气，”她欲言又止，看样子对严冬充满好奇，“您是润禾的女朋友？”

她竟然称他为润禾，难道真的是日记中的女孩？严冬的心颤了一下，开始沸腾。

见她不说话，李晓晶自知失礼：“不好意思，我真是太八卦了。”

“没关系。”

“现在这种状况特别容易让人往坏处想，还得乐观一点，润禾一定会苏醒过来的。”她再次称呼润禾。

“你是润禾的初恋？”严冬问。

李晓晶愣住，惊讶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请问，您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

“润禾的日记里写了关于你们的故事。”

“日记？”李晓晶很激动，双手无处安放，一会儿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一会儿又拿出来。

严冬将日记的事告诉她，李晓晶当即崩溃，不能自已，将她和许润禾的过去，以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做看护，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因为与许润禾早恋，她被转到邻市的一所卫校，就这样，成绩优异的她成了一名护士，命运就此改写，从此与许润禾断了联系。

润禾被送来的那天，李晓晶一眼就认出了他，于是主动跟院方申请调离原先较为舒适的岗位。

因履历优秀，工作能力突出，医院答应了她的请求，就这样她成了许润禾的私人看护。

“即便说不了话，能每天看见就很满足，走上护理这条路现在看来并不坏。”

“润禾真是太幸运了。”严冬的眼睛红了。

“是我幸运，至少现在连上大夜班都很开心。”

“可是很辛苦。”

“不存在，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更何况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是他。”李晓晶含泪笑着，流露出这个年龄鲜有的纯净，“不怕您笑话，自从高中和润禾分开后再也没办法去爱了，好像失去了这项能力。”

“能理解。”听她这么说，严冬感同身受，她何尝不是。

“那天您和那个女人发生争吵时，我全程都在，”显然她说的是穆子欣，“她曾介入了你们的感情？”

“不，她没有。”严冬苦笑，内心泛起层层涟漪，一言难尽。

“我想跟您说件事，”李晓晶有些犹豫，短暂的斟酌后还是决定说出来，“那天您说在梦里看见润禾的大脑被植入芯片，我想是真的。”

严冬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现在还没意识到李晓晶接下来的话将为她开启一扇大门。

“那是记忆芯片。”

“记忆芯片？”严冬第一次听说这种芯片。

“您不知道吗？就是一种人们在某个特定时间段的记忆，被植入后，大脑就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循环播放。”

“可是润禾的大脑活动早就终止了呀！”

李晓晶神神秘秘，再度压低嗓音，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都是骗人的。”

严冬震惊，全身的毛孔骤然间全打开了。

“有一次他们的人进来检查，我无意中看见终端屏幕上有明显的大脑曲线波动，这说明润禾的意识一直都在，根本没有终止脑电波活动。”

“你确定？”

“确定！”李晓晶很笃定，“我当护士十年了，虽然不是专业医生，但对医疗器械也是有所了解的。”

“为什么？”严冬陷入迷茫，她是在问自己。

“您要小心那个女人，”李晓晶提醒，“她眼神不对，明明是说谎，还能表现得特别真诚，这种绵里藏刀的人很可怕。”

严冬震惊，绵里藏刀，多么精确的用词。

后背袭来一阵凉嗖嗖的阴冷，她从李晓晶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大片壮丽的血红，血红模糊了女孩的脸，像瀑布一样往下流，染红了衣服，直至脚下，汇聚成血淋淋的滩涂……

“啊！”她发出一声惊叫，视线变得模糊，代之以前所未有的恐惧，“不要再说了，你会死的！”

李晓晶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直愣愣地看着，不知怎么应对。

“对不起，”过了很长时间严冬才恢复过来，“我经常能看见乱七八糟的画面。”

“不用道歉，我知道您是好人。”

“不要再管这件事了，很危险！”

“我明白您的意思，”李晓晶很感动，“我只是担心润禾，这项技术目前还在临床试验阶段，并不成熟。”

“你指的是大脑中植入记忆芯片？”

“是的，医疗专家声称这种芯片是为患者增加幸福感而设计，但我认为有利有弊。”虽然只是一名护士，但她很专业，有清晰的判断，言谈间也能看出智慧过人。

“能具体说一说吗？这方面我不太懂。”严冬虚心请教，并未掩饰自己的无知。

“脑损伤患者潜意识下的欲望才是他苏醒的最大驱动力，只有患者自己对生活、自由充满渴望，才能唤醒沉睡的大脑。”

“这个我能明白。”

“相反，如果靠植入记忆芯片为他获得虚拟的数字世界，那只是饮鸩止渴般的自我欺骗，他的大脑会认为世界就是记忆芯片中描绘的那样，潜意识里不再抗争。”

“这样就永远不可能有醒过来的可能性。”

“是的，因为神经元长期处于封闭状态，甘愿囚禁在人为设计好的假象中，一遍遍重复下去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

“就像缸中之脑。”严冬喃喃回应，如果真是这样，穆子欣不应该想不到这一点。

她为什么隐瞒记忆芯片这件事？是在利用润禾的大脑做实验吗？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您怎么了？”见她半天不说话李晓晶有点紧张。

“没什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严冬起身向她鞠了一躬，“从今往后，润禾就拜托了！”

“您别这样！”李晓晶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何尝不跟您一样，只希望他能醒过来。”

“会醒的。”

“真的吗？您能帮他？”

“我尽全力！”严冬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她终于意识到这里面的阴谋已经远远超出她的能力极限。

润禾到底有没有脑死亡？意识还在不在？植入芯片的目的是什么？操纵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兰度里面隐藏了什么惊天阴谋……

大脑里面已经列好了一则清单，她得逐一攻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必须进入GX，为了润禾，为了舒君丽，为了李晓晶，也为了让自己此生不留遗憾。

李晓晶的手软软的、温温的，恐惧渐渐消退，身体里涌出一股暖流，这个女孩的出现无疑雪中送炭，让她感到安心。

清晨，在灰蒙蒙的天气里，严冬睁开眼睛，玻璃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珠，阴雨连绵不绝下了一整夜，她半睡半醒，几乎一夜无眠。

这是护士的夜班宿舍，李晓晶将自己的床铺腾出来让给她，得尽快离开才是。

医院对面是座教堂，时间尚早，严冬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暗红色长椅，坐满了虔诚的信徒。

台上的神父面容慈祥，庄严的唱诗班正在颂唱基督圣歌，有人跪在耶稣的十字架下忏悔，这场景很奇特，让严冬不由得去思考神到底在哪里。

神是幽灵吗？

她脑中缠绕的所有疑问，也许在神的眼里如同婴儿呓语般简单。

神，无处不在，只是身为肉身的她领悟不了。

她突然想起一首诗：若我会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将何以致侯？以沉默，以眼泪……

当管风琴宏大的音效奏响时，严冬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神的俯瞰，不是仁爱，是傲慢与不屑。

时间来到上午九点，与报亭那女人约定的时间是十点。

严冬匆忙朝地铁口走去，进站之前她查了一下地铁线路图，三湘地铁站，不能直达，还要倒一班车。

这个点车厢里挤满了上班族，她站在人群中间，脑海里浮现出曾经与润禾挤地铁的点点滴滴。

那时是多么的快乐，脸红、心跳、不安，恋人之间的种种焦灼，现在回想起来依旧令她怦然心动。

那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如果必须选择记忆储存，她希望能够截取这一段，哪怕被永远禁锢在里面也心甘情愿。

所谓的记忆芯片差不多就是这样的运行原理，大脑思维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轴上循环往复。

如果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对受试者来说还不算糟糕，如果是一段痛苦的记忆呢？

那无疑是噩梦！

脑中像放电影似的一遍遍重复，一遍遍体验兴奋、恐惧、窒息，甚至是死亡，没有任何人能自行解脱。

大脑持续不断被充入电流，痛苦的记忆绵绵无期，永无止境，这才是人类历史中最惨绝人寰的酷刑。

然而，这一切并不会因为悲惨而结束，最多是像电脑死机那样出现几秒钟的暂停，然后自动重启，新一轮的痛苦重新开始。

严冬不敢继续往下想，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脸憋得通红，想呕吐。

终于熬到三湘站，她冲出地铁，趴在出口处的栏杆边干呕，什么也呕不出来，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胃里空空的。

幸好进出站的人不多，她擦了擦口水，眼球上的红血丝慢慢褪去。

“钱带了吗？”报亭女人突然出现在身后，吓了她一跳。

“带了。”她赶紧掏出。

“问吧，”女人板着脸，用极不耐烦的口气质问，“你想知道什么？”

“有关灵儿的下落。”

“警察都找不到，我怎么会知道？”

“拜托你想想，哪怕一点蛛丝马迹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打听她的消息？”女人很警惕。

“我男朋友与那女孩有来往。”

“呸，真是人渣！”女人愤愤不平，“那女孩可是未成年。”

“未成年？”

“她才十六岁，一直都在酒吧街卖花，父母离异，很早就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女人点起一根烟，脸上现出鲜有的柔软，“这样的女孩即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警察一直在追查呀。”

“是来附近走访过几次，并没有投入很多警力，不用想最后还不是一样定性为失踪案草草了结。”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超纲了，”女人瞪了她一眼，“就这点钱，你想买多少信息？”

严冬把包里的现金全部拿出来：“我要买全部！”

“你！”女人想骂又憋了回去，“有些黑暗不是我们这种底层小老百姓能揭露的，会脑袋搬家的。”

“这么说你确实知道。”

“知道什么？”女人回怼，底气不足，在钱的面前难免言不由衷。

“全部给你。”严冬将剩下的钱全都塞给她。

女人不再掩饰贪婪，迅速且麻利地装好：“妈的，傻子才和钱过不去，老娘豁出去了！”

她点起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发誓，绝不能出卖我。”

“我发誓，绝不会！”

“那女孩消失当晚，我亲眼看见她进了Shrine酒吧。”

“这件事你没告诉警察？”

“你疯了吗？开什么玩笑？告诉警察不等于送死？”

“为什么？”严冬一脸困惑，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解。

“那些人都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玩的，我一弱女子，拿什么与他们对抗？警察会24小时保护我吗？”女人振振有词，“我建议你上网搜索一下有关S市独身女失踪的新闻。”

“独身女失踪？”

“就是像我这样的独身主义者，受害人大多是女性，大家都有共同的特性，穷和孤独，连房子都租不起。”

“你是说Shrine酒吧与独身女失踪案有关？”

“请不要断章取义，我可没这么说。”女人白了她一眼，“能告诉你的就这么些，别再找我了。”

严冬道谢，女人竟有些不好意思，嘴角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匆匆下了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