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熨烫过，散发着好闻的清香，许润禾赶紧换上衣服下楼，那个名叫小欧的女人正毕恭毕敬候在楼梯口。

“先生，请这边走。”小欧在前面引路，身姿婀娜。

他们来到一间硕大的餐厅，长形原木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欧式餐点。

“先生请坐，如果对餐点还有其他需求，请您跟我说。”

许润禾吃惊地看着面前的早餐，眼花缭乱，品类之繁多令人发指，甚至还有贵到离谱的Almas鱼子酱，他心里越来越没底了，这一顿消费下来怕是得签卖身契。

“这是哪里？”

“先生，这里是红螺别墅。”

“红螺别墅？”这名字听着耳熟，许润禾一时想不起来，“红螺别墅是哪里？”

“就是这里呀，先生。”女人依旧面带微笑，睁着天真的大眼睛，看不出任何戏谑之意。

“我是问具体的地理位置。”

“北纬31度14分、东经118度22分，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地处长江中下游，向东链接出海口，位于中国S市龙垦区……”

“停停停！”许润禾忍无可忍，“能说人话吗？”

“先生，我说的是汉语，如您需要，可以为您切换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俄语、阿拉伯语……”

天哪，这女人到底是不是人类！

“润禾！”一声熟悉的叫唤，穆子欣出现在厅廊下。

她身穿浅灰色瑜伽服，额头因汗湿而发亮，肩颈线条笔直，裸露在外的腰腹显露出完美的马甲线。

“稍等一下，我去冲个凉，很快就下来。”

还没来及询问，她已经上楼，十分钟后披着浴袍回到餐厅，头发只吹了半干，发梢还在滴水，素颜的样子明媚清澈，宛若少女。

“每天只有早晨这点锻炼时间，”她拨弄着湿发，歪头看向女仆，“拿个夹子过来？”

“是，主人。”

紧接着又看向许润禾：“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他很焦躁，再也没办法掩饰内心的疑问，“子欣，这是哪里？”

“刚才小欧不都跟你说了嘛。”

“她说的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跟我讲坐标。”

“哈哈，这确实是她的风格，”穆子欣接过女仆递来的夹子，“听见没小欧，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是的，主人。”小欧颔首，毕恭毕敬，“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许润禾一脸木讷，被主仆二人的对话雷到。

白色薄纱窗帘缓缓拉开，透过玻璃，许润禾看见窗外高楼林立，还有S市的标志性建筑环球电视塔。

“这地方不认识？”

“龙垦？”许润禾很惊讶，从小生活的城市怎么可能不认识。

“是的，龙垦。”穆子欣点头，“这么快忘记了？你和欧阳宙曾调查过这里呢。”

“红螺？！”许润禾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是的，红螺是我家，”穆子欣淡然一笑，“没想到吧？”

“确实没想到。”许润禾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之前安保系统不完善，总有人非法入侵，现在重新装修过了，是一所全新的科技型住宅，即便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能探测到。”

“这么先进！”

“小欧是这里的管家，她是机器人，只会按照程序设定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机器人？”许润禾震惊。

“人工智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它的大脑输入的不过是计算机程序。”

“真不敢相信，我只在新闻上见过这样的机器人！”他忍不住看向小欧，这次是以完全不同的视角去观察。

“那今天就好好看看。”穆子欣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现在还不能实现量产，它的造价非常昂贵，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的。”

“那肯定。”许润禾喃喃附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小欧，甚至想伸手去触摸一下她的皮肤。

“看上去是不是很完美？”

“难以置信，”他半张着嘴，灵魂走位，这个真实到可怕的机器人让他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可以摸一下吗？”

“当然。”

当他的手指触到小欧柔软的皮肤时，他感受到一种飞离现实的变态科技。

“这是利用生物菌丝体培育出来的新型材料？”许润禾问。

“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更不可能是那种外观近似人体皮肤的化学合成材料，从视觉和触感上分析，更有可能是生物细胞结构，甚至能感受到皮肉自体释放的恒定温度。

“听说过海拉细胞吗？”

“当然，传说中的不死细胞。”

“培育这种皮肤的细胞跟海拉一样同属一种细胞系，可以无限分裂，利用这种生物细胞再生技术培养出的人工皮肤跟你的皮肤一样，都是碳基结构。”

许润禾震惊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这台机器令人窒息的地方可不只是皮肤，机体展现出的每个细节都不可思议。

大脑、四肢、肌肉、骨骼，甚至连皮肤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微笑起来眼角堆积的几条细纹惟妙惟肖，与人类无异。

这不是机器人，更像是……生化人！

“润禾，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好歹也是海归精英呀。”穆子欣嘲笑。

是的，此刻的他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四年的留学生涯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优越感，只图了个虚名罢了。

讨论完小欧，他们的话题重新回到这栋房子上，尽管许润禾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还是不敢妄加揣测。

“润禾，其实我真的不确定要不要让你重新认识我，”穆子欣苦涩一笑，“当年你们说那家伙藏在这里时，我的心里很纠结，确实可以提供帮助，但我没有那么做。”

许润禾平静地听她解释，心理上当然会选择全然相信。

“之所以忍住没说是因为我的父亲，当年我向他提及此事，他强烈反对，关乎到他的个人声誉，很有可能波及股市，毕竟全S市都知道红螺是他在中国的府邸。”

“你的父亲是……兰岩鹤？”

“是的，”穆子欣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自豪，“每当别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就会产生隔阂，朋友关系也会变质。”

“在所难免。”他喃喃回应。

当震惊达到顶峰，人都会凝固，包括许润禾。

兰岩鹤，M国兰度技术有限公司创始人，多次入选全球富豪榜，是当今商界、科技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兰度科技到底有多厉害，上网了解一下它旗下的子公司就知道了。

兰度人工智能，兰度银河记忆，兰度太阳绿洲……每一个都是所在商业领域的领头羊，引领未来科技的发展方向。

这是一家享誉世界的外国公司，以生物基因工程、AI人工智能、新能源开发而声名显赫，当然也有传闻说它是M国的军工复合体。

许润禾怎么也没想到穆子欣竟是超级富豪之女，她的低调和涵养深深折服他的同时，也让他产生敬畏之心。

正如穆子欣所担心的，当身份公开后彼此都不轻松，他们不再拥有从前的关系，他对她的态度将不可避免地发生逆转。

当许润禾意识到，对面坐着的是兰度的继承者，未来科技的掌舵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就不再是距离，是阶层。

“自作主张把你带到这儿来过夜，不介意吧？”穆子欣问。

“当然不介意。”许润禾的态度变得谨慎。

“润禾，你没必要这样。”

“什么？”他很木讷，还在担心昨晚有没有对这位兰度帝国的公主做出格的事，“昨晚糗大了，没有酒量还喝那么多。”

“别担心，什么都没发生，你睡的是客房。”穆子欣脸上透出失望，漫不经心地往面包上涂抹黄油。

“那就好。”

“润禾，不要因为我的身份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吗？”

“怎么会呢。”许润禾掩饰，怎么可能不影响，一想到她是那一小撮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他就感觉自己很渺小。

穆子欣苦笑，却又无可奈何，无形中，他们之间已经筑起一道高不可攀的屏障，很难打破。

餐后，他们共同前往兰度设在中国的营销总部，直接进入最高级别的兰度核心展示区。

每年来此参观调研的团队很多，这个展示区是很少对外公开接待的，就像一座科技博物馆，这里展示的都是一些极具未来色彩的黑科技。

3D重塑、人体义肢、脑机接口、VR虚拟现实等等，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科技，许润禾第一次在现实中见识了人脑神经元模拟系统。

这项技术虽然离实现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在这里已初具雏形，不单是普通意义上的未来概念。

穆子欣指着这套富有创想的神经元系统，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润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设想一下，如果这项技术有一天真的能应用到人们的生活领域，那将是怎样一种局面？”

许润禾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设想，但他明白如果有一天这项技术真的实现，那意味着人类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写，如同拥有了上帝的画笔，人类世界很大可能演变为一幅虚拟的巨画。

“很可怕，世界会越来越拥挤。”

“是的，看上去没人，其实挤满了人。”

“过度开发虚拟世界，必将导致实体生命向数字生命转化，是人类史上最残酷的进化。”

“我赞同你的观点，”穆子欣点头，“人性是贪婪的，特别是有钱有地位的人，包括我在内，没有人想死。”

“这将导致战争。”

“战争是必然的，科技如果能让人类跨越死亡这道屏障，哪怕最终只是把自己变成一枚很小的芯片，也会争得头破血流。”

许润禾陷入沉思，心情更加复杂。

当高尖端前沿科技不再是脑海中的抽象概念，而是不久的将来有可能实现的一项技术，无疑颠覆了他对世界的固有认知。

“这样说是不是让你感觉不太舒服？”穆子欣察觉到他的异常。

“是的，也许是我太悲观了。”许润禾必须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人类危机。”

“是实体生命的危机，不可避免，”穆子欣很坦然，“你不发展，别人发展，只有智者强大，弊端才会最大程度的受到限制，引领这个世界朝更好的方向前进。”

“有道理。”

“出身决定使命，希望兰度在我手里能再上一个新台阶，实现人脑量子工程。”

“人脑量子工程？”许润禾这才看清神经元模拟系统的价值，“本以为这种超前沿科技还在理论探索阶段，没想到兰度已部署实施。”

“好比缸中之脑，只要有一个能够维持你的大脑存活的器皿，你将永远存在，这就是人脑量子技术的价值。”穆子欣补充道。

“还可以对这颗大脑进行编辑，是吗？”

“是的，完全可以。”

许润禾的身体不由得颤了一下：“那我怎么知道现在经历的不是程序设计出来的？”

“你没法知道。”

“原本以为这种技术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看来是我天真了，”许润禾倒吸一口凉气，“真可怕！”

“不是可怕，是你没有弄清楚我们研究这项技术的初衷是什么，”穆子欣摊开手，“人脑量子技术带来的将是智者的永生，并不是将人囚禁在计算机制造的虚拟现实中。”

智者永生？莫非愚者就要被清除？许润禾当然没有问出来，只觉得后背瑟瑟发凉。

穆子欣确实不再是他曾经认识的穆子欣，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身体里隐藏着一颗浩瀚的雄心。

未来不再是遥远的梦，它正以光速逼近。

“润禾，来兰度吧。”穆子欣正式发出邀请函。

“我？”许润禾的心砰砰直跳，激动之余想到自己连硕士文凭都还没拿到，不禁自惭形秽，顿时泄下气来，“以我现在的学历还是算了吧。”

“学历是其次，关键是平台。”穆子欣用充满睿智的眼神望着他，“平台决定人的认知，认知决定你的高度。”

“像我这种人去了兰度恐怕只能待在基层。”

“不，基层你活不了，”穆子欣简单直白，一刀毙命，“基层都是博士。”

“那你还……”许润禾尴尬至极，有种被戏谑的感觉。

“像咱们这种低学历的人，只能在管理层混。”

“你这挖苦我的方式挺高明。”

“我利用我的身份给你一张直接通往兰度管理层的门票，”穆子欣变得严肃，“人情社会都是这样，公司也不例外，在兰度我也需要自己的人。”

“这个……”

“来吧润禾，和我一起，兰度在中国的市场未来就是我们俩的。”

此刻，许润禾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恍若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之巅的大门，距离仅有一步之遥。

当晚，他直接回了家，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去见他的父亲，穆子欣抛来的橄榄枝给了他强大的底气。

“你现在都变成一个吸了洋墨水的无赖了！”许建明端坐着，满脸不悦，四年不见他老了很多，头发已经花白。

“以前让您失望，以后不会了。”许润禾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保持平稳，不想一见面就发生争吵。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

“不回去？”许建明震怒，“你这是想干什么！”

“那里没有我的未来。”

“那里没有你的未来，中国就有你的未来？”

“爸，你清醒一点，睁开眼睛看一看现在的世界形势吧，留在那里，我永远只能搞没用的基础研究。”

“所有的高科技不都是从基础研究开始的吗？”

“现在的世界都是资本操控，您那老一套已经淘汰了。”

许建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得全身颤抖，脸色煞白。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可是你父亲！”舒君丽恫吓。

“对不起，”许润禾道歉，但态度上并未拿出诚意，“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的选择，四年前的选择是错的，四年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现在我要更正它。”

“打算如何更正？”许建明压制住怒火，嗓音低沉，“把你伟大的计划说一说。”

“没什么计划，只是会去兰度。”

“兰度？”许建明不由得提了下嘴角，露出轻蔑的笑，“M国的文凭都拿不到，还能去M国的公司？”

“您这么说我就无话可说了。”

“去那里你能做什么？”

“先安排进入管理层。”

“管理层？”他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兰度的管理层这么好进？不看学历就算了，也不考虑资历？”

“也许吧，”许润禾自嘲式的笑了笑，“只是比其他人幸运一点。”

“贵人相助？”

“我不想和您发生争吵，请您也尊重一下我的感受。”

许建明点头，沉思良久才开口：“还记得你小时候经常问起的克莱因瓶吗？”

“当然，小时候总是会问，水为什么不能将它装满。”

“是的，虽然现在还是没法给你准确答案，但有一点我算是悟出来了。”

“什么？”

“这个瓶子实际上不应该存在于三维世界，它源于更高维度的领域，只有在更高维度才能看出奥秘。”

“什么奥秘？”

“它没有内部和外部，没有起点和终点，也就是说从起点倒进去的水还是会从起点流出来，永远无法装满。”

“这和我们现在聊的话题有关系吗？”

“人生就像克莱因瓶，你所看到的起点和终点其实是在低维度下呈现的错觉，站在高维度观察什么都清楚了，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投机取巧，钻捷径，都是徒劳。”

“这不是捷径，只是一条相对距离较短的路，我选择它有什么错呢？”

许建明不再说话，陷入更长久的沉思，他的儿子变了，从前那个谦逊、踏实，科研精神严谨，有理想有追求的男孩不见了。

他必须反思，难道是洋墨水改变了他的内质？还是当初的选择真的错了？

作为一个从事了大半辈子教育工作的领导者，本想给孩子设计一条最为通达的人生大道，奈何事与愿违，终究还是砸了。

不得不认输，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改变，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大脑，但他并不糊涂，看得很清楚。

那是克莱因瓶，是魔比斯环，他从出发就会被困在起点，无限循环，陷入一个没有出口的闭合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