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出现在宇身后,两粒黑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圆,仿佛要把人给生吞了。
“谁允许你进来的?”
“什么?”宇的中文太差了,能听得懂,但输出最多两三个字。
“不害怕吗?”
“不怕。”
“那你紧张什么?”
“没。”宇挤出一丝笑容,表情很不自然。
“呵……别装了。”
宇咽了下口水,用手示意了一下墙壁上的黑色涂鸦:“你画的?”
严冬皱眉,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这不是画。”
“不是画?是什么?”
“数学。”
“数学?”宇感觉自己像个复读机,一直在重复她的话,“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因为看得不够仔细。”严冬站在那簇阴影里冷冷回应,昏暗的光线使她看上去更加瘦小,像极了山林里凶猛的小狸花猫。
宇挠挠头,无所适从,在他看来这就是涂鸦。
“凑近了看。”女孩的话听着像是命令。
他丝毫不敢违抗,只能乖乖照做,当眼睛凑到很近的距离,这一看不得了,瞬间惊掉了下巴。
原来这真的不是普通线条,而是一根根细细长长的条状图案,这些图案是由密密麻麻极其纷乱的数字、字母以及符号组合而成。
“数字?”
“是的。”
宇的好奇心被激发到顶点,趴在墙壁上像个考古学家似的研究起来。
他发现这些条状图形像蛇一样相互缠绕,组合成不规则的几何块面,最终呈现出一幅巨大的极具抽象表现主义的壁画。
“你知道杰克逊.波洛克吗?”
“什么?”语句中夹杂着英文,严冬听不懂。
“你的画……有创意。”宇比划着。
“我说了这不是画,我不会画画。”女孩再次澄清,有些不耐烦。
“可是……很……生动。”他费了好大劲才从大脑中搜索到生动这个中文词汇。
“你看到的画在我的眼睛里根本不存在,我不会画画,也看不懂画,所有的图案在我的眼睛里都是由数字组成的。”
宇大概听懂了,好奇心像不断扩张的宇宙黑洞。
严冬见他这般木讷,内心有些失望,谁能看懂她写的这些东西呢,不当作咒语就谢天谢地了。
“出来吧。”她默默转身,熟练地钻出洞口。
宇紧跟着钻了出去,砰的一声,起身时不小心又撞到了。
严冬装作没听见,她绝对不想告诉任何人关于这扇小门的故事。
这是一扇悲伤的门,也是一道安全门,门守护着她的成长,也给她带来屈辱。
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父亲,不仅酗酒成性,还愚蠢暴力,每一次喝多了都会变得跟山林里的野猪一般疯狂。
酒精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催化剂,它会诱发隐藏在人类基因里的嗜血与兽性,如同魔鬼解除了封印,肆虐人间。
大字不识几个的壮汉,一发酒疯就往死里揍她们母女,用拳脚发泄没有儿子的屈辱,瘦弱的母亲无力阻止,迫不得已,请人封了门。
这方狗洞就是藏身处,只要父亲一发作,母女俩就钻进这里面躲起来。
有时候暴力来得毫无征兆,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根本躲不过,母亲就用身体拦住父亲,让她快跑。
母亲被打时从不发出任何声音,以至于严冬以为只要自己消失了,一切都会风平浪静。
小小的严冬还没学会说话,就学会了躲在黑暗中小心的生存。
母亲给了她一些书,虽然看不懂,但她很爱惜,这是她唯一的玩具。
捧着这些书翻页时仿佛能看见鸟儿挥舞翅膀,她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长出一对翅膀,带着她飞向辽阔的苍穹。
后来,她上学了,学会认字和算术,课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意思,老师永远都在围绕“1+1=2”这类题反复讲解。
直到十岁以后,她才算真正意义上发现了那些书里的秘密,这是一片新大陆,从未被发掘,她被吸引着,一发不可收拾。
她迷上了书里的公式,尽管很多符号她根本不会念,但母亲却能为她讲解。
母亲虽然是个瞎子,但在严冬眼里她比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老师都厉害。
她能理解母亲的讲解,这就像是一种刻进基因里的隐性密码,只要母亲稍加点拨便能参悟。
她没日没夜痴迷于解题,像是在玩一种猜谜游戏,当找到正确的通道,就好比摘下一颗果实,内心充满甜蜜和幸福。
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快乐,自此,她不再害怕孤独,不再害怕黑暗,她从那些书里交到了很多隐形朋友。
当然,在别人眼里,她仍然是个行为古怪、性格孤僻、思维异于常人的怪胎,这不仅表现在生活中,学习上亦是如此。
从小到大没有老师喜欢她,所有老师对她的评价都是一个字:懒。
上课不听,走神,从不发言,十分懒散,懒到连答题都懒得答,试卷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答案,没有任何推导过程,虽能蒙对十之八九,但没有老师会给高分,怀疑她偷看了答案。
她严重偏科,除了数学,其余课程一塌糊涂。
后来,她遇到了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是教数学的,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数学天分,这个老师竟破天荒的给她开小灶,然而,即便老师拿出最难的题目,在严冬眼里也跟口算题一样简单。
有一天,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一道数学方程式,也许是手误,他抄错了其中一个数字,直接导致这个方程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他点名严冬上黑板推导,严冬并未提出质疑,而是顺着他抄错的方向将计就计,为了报答老师对自己的厚爱,她写出了非常详细的推导过程。
面对满满一黑板火星文,老师一头雾水,甚至怀疑她是恶作剧,当场训斥了她。
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恶作剧,推导过程也是正确的,只是忽略了一点,这里没人能看懂,包括那位她尊敬的数学老师。
从此,严冬放弃了任何无谓的讨好,彻底封闭自己,割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钻进她的小黑屋,仿佛只有这里能给她安全感。
她的手总是沾满灰尘,没有足够的纸供她写,她就在墙上写,等到四面墙写满了,她就用湿抹布擦,灰暗的墙面被一层又一层新笔迹覆盖。
渐渐的,她发现只有待在这里闻着旧书味才能安然入睡,一睡着就会做梦,各种梦,噩梦,美梦……
梦境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深陷其中。
严冬觉得自己不属于眼前的世界,或许,她更应该去梦里,那里才是她的真正归宿。
她经常做同一个梦:在一个神奇的空间里,漂浮着各种精美绝伦的公式,这些公式看上去像一块块巨砖,巨人盘古正在用这些巨砖搭建一座宫殿,搭着搭着就会轰然倒塌,永远没有建成的时候。
每当这时总会惊醒,她非常着急,趴在墙上疯狂演算,试图把梦境中的宫殿还原,完成那倒塌的部分。
但她经常失败,她看不懂那复杂的几何结构,无法完成精准的数理统计和力学计算,她知道自己还需要更多知识。
母亲是启蒙,梦境是乐园,如同沙漠中的行者渴望绿洲,她不断汲取养分。
她会研究梦境,读《梦的解析》,这是她看过的唯一一本课外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很想解开那些梦,解开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也许是受这本书的作者弗洛伊德的影响,她时常想到死亡,她会从各种角度研究死亡,老人,死鸟,枯树,还有自己……
小小年纪的她周身被一种暗能量裹挟,她漠视死亡,她相信,死亡不是尽头,而是另一种开始。
“你想过死吗?”严冬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望向宇。
“呃……”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难住了,但他觉得莫名亲近,至少这个女孩跟他一样,时常思考生死这种终极命题。
“人死后会去另一个世界吗?”
宇摇头,一脸茫然。
“梦里的世界真实存在。”
“不,不可能。”宇终于开口,女孩的话颠覆了他的固有认知。
“为什么?”
“梦——幻境。”宇绞尽脑汁搜索中文词条。
“那你以为眼前的世界就不是幻境吗?”
“呃……”宇接不上话,暗自揣度这女孩是不是要跟自己探讨《盗梦空间》这部电影。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境里。”
“幻境?”
“我被另一个灵魂挤出了自己的身体,并清晰感应到那是我的母亲,这足以说明她根本没死,只是去了另一个时空。”
“时空?”宇颤栗了一下,不由得想起那些浸泡在蓝色水箱里的尸体,那些人的灵魂是不是也去了另一个时空?
“我应该跟她一起走。”严冬低语,落下的眼神瞬间没了光彩。
“不……”宇第一次为自己糟糕的中文感到无奈,脸上的疑云如同黑幕,但他无法用语言去表达。
眼前的女孩就像俄罗斯套娃,似乎只有剥开一层又一层才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严冬落寞地垂下头,她这种人是不可能被理解的。
“严冬,我们能成为朋友吗?”这是他迄今为止说过的最长的一句中文。
朋友……严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陌生词汇,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想和你成为永远的朋友。”宇激动地补充,同一时间许润禾推门进来,木门发出的吱呀声掩盖了宇赤诚的表白。
“你醒了?”许润禾瞪大眼睛,神色里隐藏着戒备和紧张。
见是许润禾,严冬不由得心跳加速,只“嗯”了一声。
“还发烧吗?”
“没。”
“让我看看。”许润禾正准备伸手靠近她的额头,她的身体震了一下,本能地避开,“别害怕,我没恶意。”
严冬的脸涨得通红,一旁的宇看在眼里,捏紧的拳头死死摁在墙上。
对许润禾来说,这样的嘘寒问暖非常正常,并非刻意表演。
这种关心发自肺腑,没有掺杂半点阴谋诡计,只是一种单纯的面对弱者的同情,也是他性格特质里固有的温柔。
不谙世事的山村女孩从未感受过这种温暖和礼遇,内心波涛汹涌。
“你怎么了?”许润禾关切地问。
“没事。”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那你怎么哭了?”
“我只是……”严冬努力掩饰,“你像那些书。”
“书?”许润禾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和书有什么直接关系。
在严冬心里,书是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也只有书能填补她内心的千疮百孔,眼前这个人就像天使化身,他看上去是那么的纯净美好。
“她的意思是你跟破书一样陈旧不堪。”陈钦成嘲讽。
“不,那些书虽然破旧,但里面的知识很丰富。”严冬反驳。
“你识字吗?还谈起书来了。”陈钦成一脸不屑。
严冬迟疑了一下,没有反驳,望向许润禾,“书是舒老师留下的。”。
“我妈?”许润禾诧异。
“舒老师是好人,那你一定也是好人。”严冬喃喃说着,这层关系更加催化了她对许润禾的好感。
“他妈是好人,并不代表他也是好人。”陈钦成泼冷水。
“你才不是好人。”许润禾骂道。
“我不是好人,总比你这假人强。”
“我怎么假了?”
“明明害怕,非装得慈悲为怀。”
“闭嘴!”
严冬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得微微颤抖,“怕”这个字深深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严冬,你别听他胡说。”许润禾察觉到女孩的异常,立即转移话题,“对了,你知道我妈为什么留下那些书吗?”
“不知道。”
“应该是送给你母亲的,她们是师生关系。”
“嗯,”严冬的眼神变得柔软,“你们上大学了吗?”
“大学?”许润禾笑了起来,现出浅浅的酒窝,成人眼里他稚气未脱,但对于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女孩来说他俨然是个成熟的青年,“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不,你很高。”
“你的潜台词是我发育太快?”许润禾嬉皮地反问,气氛一下子轻松很多,“严冬同学,我们可是同龄人。”
同龄人?真不可思议,这个男孩就跟打了激素似的高出自己一大截。
“我现在有点……分不清。”严冬神情恍惚,词不达意。
“分不清什么?”
“现实和梦境。”
“也许你能随意穿梭这两个世界,就像盗梦空间那种。”宇插话。
说的是英文,严冬听不懂。
“严冬,你真的很特别。”穆子欣说。
“特别?”严冬的毛孔立即打开,她并不觉得这是褒奖。
“对,很特别,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都不信。”
“嗯,怪胎,对吧?”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要怎么想?”
“我们猜测是因为你拥有某种特殊体质所以与众不同,就像复仇者联盟里面的那些超级英雄,拥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超能力。”
这是他们在严冬昏睡时讨论很长时间得出的结论。
复仇者联盟?超能力?严冬低下头,自卑感油然而生,她不知道什么是复仇者联盟,也无法理解所谓的超能力,这个话题她无法与他们继续聊下去。
许润禾也很无奈,他察觉到这种交流困难,这种困难并不是陌生感造成的,而是认知层面的差异。
他不由得划出一条界限,将这女孩分割到另一个世界,他为她这一世的出身感到悲哀,换作是自己恐怕早就疯了。
理智告诉他,未来他们很难再有交集,不免伤感:“严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严冬不作声,胃里涌出大量酸水。
“我们做个约定吧?”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突发奇想,许润禾冒出了一个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念头,这也是他为严冬做过的最有价值的一件事。
“什么?”
“四年后我们一起考入S大,加油,严冬同学!”
S大,S大,S大……
许润禾的声音撞击着严冬的耳膜,隐隐作痛,在此之前,她连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都不确定,何谈S大那种顶尖学府。
鞭炮声由远及近响起,送葬队回来了,严冬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母亲的棺椁已被送上山。
她疯了一样冲出家门,山风凛冽,人心更凛冽,迎面而来的锐利眼神像是一把把利刃刺向她的胸膛。
她独自爬上村头最高的山岭,躲在谁也找不到的荆棘丛中,藤蔓上的刺割破了她的皮肤,她并不感到疼痛,这种疼痛与心理创伤相比不值一提。
有一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城里人会善待自己,而亲友乡邻反要以死相逼?
身后是母亲的土坟,前方是通往大山外面的世界,她目送那群渐渐远去的外乡来客,不禁思绪万千。
相遇就像一支神奇的画笔,在眼前描绘出了一副美妙的图景。
那是暴雨过后破土而出的春笋,携带着一股强大的新生力量,充斥着她全身,使她热泪盈眶。
本想在今天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此刻,她犹豫了,多想长出一对翅膀,和他们一起飞出去,远离这个令她痛苦的地方。
他们的身影渐渐缩小,那个名叫许润禾的男孩成了一道光,从裂缝中照进她黑暗的世界。
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她都在回忆中度过,她一遍遍复盘这段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经历,恍惚明白了什么。
她的身体里隐藏着一项特殊能力——意识可以脱离肉体短暂存在。
直到知识储备达到一定量以后,她才明白这种能力用一种医学现象来解释,那就是所谓的濒死体验。
构成灵魂的量子态物质剥离神经系统后出现的生理性感知。
通俗一点说就是人在接近死亡时,精神离开肉体后所看见的身体和身体之外的事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形之中她在心底构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信念之墙:许润禾是她生命中的光。
她要循着这道光走出大山!
即便成年后她依然认为,没有许润禾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更不会有未来的自己,这种偏执的性格让她到死都对许润禾怀有一种特殊且永恒的情感。
面对这一切,另一个隐匿在暗处的男人选择了缄默,始终践行用行动去改变,那是一种无言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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