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婉言早早做了周全的准备，厢房前一片寂静，只有门前纸灯笼垂下的流苏在晃。隐在葱茏幽深的后院角落，四周有风拂疏竹的娑裟声，还有几声若有似无的雀啼。

到底是平京最大的宴阁，鸿雁阁前厅庄重华丽，便是皇室宴客迎宾的殿宇也不过尔尔，只不过少了天子权贵的威慑感，鸿雁阁更显得空阔疏朗。至于后院，当初鸿雁阁建造时从江南移种了三百三十三棵紫榆与乌木，更不要提满院的奇花异草，蜿蜒蹊径，置身其中仿若闯入了桃源幽谷。

鸿雁阁因着布置的原因不熟悉的人极易迷失在九弯七曲的设计成雁字形状的后院中，方婉言挑了此处便是在厢房前方不远处便是分叉道路，对于处在陌生环境又突发心疾的她来说，在此处休整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派菘蓝查探时也明确此处因处于偏隅一角，并未安排人值守，房檐又是区别于他处的卷棚式檐顶，四角悬雕芍药图案，在这幽深处也算个醒目的地界。

只是方婉言安排妥当，却抵不过谢阔的顽劣。院前分明静谧无人，那华服少年却轻瞥了一眼，唇角一弯，猛然将已在心中考虑接下来情况神情不察的方婉言一把打横抱起，在女子惊诧愠怒的目光里，轻盈一跳便从古朴的窗沿翻进了房内。

“做什么要翻窗！”方婉言着实没想到这突然的一出，方大小姐虽说自小拘在满溢药香的芷艼院，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个规规矩矩的高门小姐，优雅矜持的世家礼仪刻在了骨子里。同陌生男子肢体接触已是迫不得已，谁知谢阔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放着大门不走非要翻窗。

在方婉言看来惊骇的举动对于谢阔来说不过家常便饭，翻窗越墙怕是比走正门还来的熟练。轻巧掠进厢房，谢阔还来得及顺手拉一把半开的雕花木窗，吱呀一声，抱着方婉言无声落地时窗已紧闭。

谢二公子环视了一眼雅致的房间布置，略有些诧异，这掩在重重花木后的幽僻厢房，内里竟与惊雨山庄的内间一模一样。惊雨山庄是前朝元景魏王的名府，魏王陆重台，权倾朝野，惊才风逸，青史上最年轻的少年王侯。传闻魏王势力遍布天下，无缝不入，在势如倾盖的阴影之下，年仅十五的元景帝如同虚设。只是这样一个几乎将整个王朝拢在翼下的传奇人物，在元景帝及冠那日一夜之间倾覆，原本朱墙玉垣的魏王府人去楼空，连同魏王陆重台在内全府上下一十八口鬼魅般消失。元景帝惊怒，调令城守司与禁卫军全力搜查，可同魏王府有关的一切痕迹尽数消散在尘烟里，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

魏王陆重台，以强势的的姿态登上元景历史多年，又以诡秘的姿态淹没在车轮般滚动的历史里。魏王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秘密，鸿谢阔在雁阁与惊雨山庄相仿的格局布置中隐隐嗅到有种隐隐的阴谋的味道。

微眯了眼对着黄杨木橱柜东角的一只景泰蓝掐丝长颈花瓶细瞧，怀中一动，骨骼轻细的手带着七分恼怒一把推在胸口，一时不察险些摔倒。

方婉言怒目看向仍怀抱着她的少年，边挣扎边道：“谢阔，你个登徒子！”

谢阔稳住身形，挑了眉去瞧尚在身前的少女，方婉言一双桃花眼瞪得圆睁，下垂的眼尾因着激动有些泛红，同氤氲着桃花色的面庞的一般，倒是有了些生气，瞧着更像是个小姑娘。面对这个不常见的小姑娘，谢阔心里没有半点波澜，攒着力的手倏忽一撤，方婉言便往地上坐。

左右谢阔还没有丧心病狂到真的把一个孱弱的小姑娘往地上摔，堪堪落地时，捞了方婉言一把，卸了下坠的力，于是清风明月的方大小姐狼狈的坐在地上，闭了闭眼忍下涌到胸口的想要骂人的冲动，当身后那个似笑非笑的少年的目光不存在。

“哪个登徒子会冒险助你从后院的一端跑着这么个隐蔽的地方来，吃力不讨好，登徒子是这么个道理？”谢阔收回手背在身后，分明垂着眼，神情却是云淡风轻的促狭和轻嘲，少女的发带在空中动了几动，谢阔瞧了眼，漫不经心道：“认识我？我可是对你一无所知，这不公平吧，小丫头。”

方婉言打定主意不要再和这个混账说话，谢阔身份不简单，性子更是恶劣至极，方婉言觉得把她和谢阔相提并论真是抬举她了，虽说这辈子要走一条背负杀戮的血路，用尽阴的暗的法子，即使不择手段也要叫前世害了丞相府的人付出代价。但是谢阔这般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性子还是叫她头痛。

不说他们今后必然还要见面，依谢阔的能力和背景，真想知道她的身份不过抬手的功夫。皱了下眉，可能是经历过一世，对于人与事都有敏锐的分辨，谢阔给她的感觉太不一般。

方婉言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谢二少爷，我……”话开了个头，杂乱的脚步声忽然响起，这四周实在太静，连鞋底踩在枯枝上碾破碎叶的声音也极为清晰。撑着力从地上站起，方婉言猛地抽出腰间丝帕，拿起桌上白瓷壶壶嘴对着丝帕一倒，质地轻柔的丝帕瞬间湿透，透出帕下纤细的指节，毫不犹豫将丝帕往血迹干透的右手上一抹，粘腻的稠红与暗紫色血迹漾开，露出被碎玉割破的伤口来。

鬼医给的药药性不可怀疑，伤口已经止住，只是疮口有些难看。方婉言定定瞧了两眼，在谢阔诧异的目光中将茶壶往地上一掷，眉眼在破碎的瓷片里变得冷凌，抓起一块碎瓷毫不犹豫便往右手划去。

手腕被抓住，方婉言抬眼，谢阔眉头蹙起，一手牢牢抓住她的左臂：“非得要用这办法？”

方婉言弯起唇角，透着几分凉薄：“别的办法也有，只是我不愿费那个力气。”不过一刀划痕罢了，算得了什么呢，总归是值得的。“多谢谢二公子关怀了。”

松开手，谢阔已经恢复到原来的神情，碎片没了阻碍，在原本结痂的地方又划出一道蜿蜒的口子来，鲜红的血液顺着手掌流下，滴在地下的白色碎瓷上，显出妖异的和谐来。

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是听见了房中的响动行的更急，一步步仿佛踩在耳畔。方婉言任鲜血将掌面覆盖，这才取出另一条帕子按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望了谢阔一眼似是不能理解道：“谢二公子怎的还不走？”

谢阔嗤笑一声，这丫头赶人倒是熟练的很。腹诽到一半，方才还一副不耐赶人的少女突然倾身过来，谢阔一怔：“你……”还按着伤口的少女手掌灵巧一翻，攥住那止血的丝帕，左手将那条染了暗紫血迹的手帕往少年红玛瑙腰带上一塞，悄声道：“麻烦公子了。”只是那声音怎么听怎么透着几分恶劣。这丫头就是在报复，谢阔瞥了一眼了那帕子，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压下想要一离三步远的念头，僵着脸看着方婉言瞬间捂住心口卸去力气的模样，扯了扯嘴角。方才还冷静往手上划口子的少女白着脸，眼角眉梢尽是痛意，瘦弱的身子仿若下一刻便要倒下。

这丫头不去梨园唱戏真是可惜了，谢阔暗忖。

方婉言蹒跚着步子寻到长榻坐下，屋外人声已至：“是这里，快救救我家小姐啊。”杜若焦急的声音传来，方婉言一瞥仍悠哉的少年，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少年轻身掠起，转眼消失在后窗。

方婉言瞧见了谢阔走前的口型：“过河拆桥的丫头，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