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那句“经营百姓”的低语，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李虎和身后几名心腹的心中激起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们看着楼下那些刚刚用身家性命换来一纸官凭，此刻却面带惶恐与不安的新晋官员，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大人，或许真的要将这延续千年的世道，彻底翻转过来。

沈炼收回俯瞰的目光，转身走下楼梯，他那温和的笑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清晰：“诸位同僚，恭喜新生。接下来，由本官为你们上上任前的第一课。”

新设的吏部考功司大堂内，气氛肃杀得如同审判庭。

数十名刚刚用真金白银“认购”了官职的新晋官员，此刻正襟危坐，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看着端坐于上首，正悠闲品着茶的沈炼，眼神中充满了最原始的敬畏与恐惧。

这里没有圣贤牌位，没有“天地君亲师”的匾额，只有一张巨大的、覆盖了整面墙壁的空白地图，和一种冰冷到不近人情的效率。

沈炼放下茶杯，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轻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诸位，想必你们此刻心中充满了疑惑，甚至是不安。”他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你们在想，自己签下的那份契约，究竟是通往青云的阶梯，还是一纸卖身的契书。”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众人面前，环视着一张张写满了紧张的脸。

“本官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两者都是。”

不等众人从这惊世骇俗的开场白中反应过来，沈炼已走到了大堂中央那块用红布覆盖的巨大物体前，猛地一掀！

红布之下，赫然是一座精细无比的县城沙盘。

山川、河流、城池、村庄，甚至连城中最大的勾栏酒肆都做得惟妙惟肖。

“在上任之前，本官要教给你们的，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圣人教诲。而是……”他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竿，轻轻敲了敲沙盘的边缘，一字一顿地说道，“牧民之术。”

他没有讲任何大道理，而是用那根竹竿，指向了沙盘上那些用细沙堆砌成的村庄。

“第一课，‘存量与增量’。”

沈炼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地义的真理，“你们治下的户籍人口，不是子民，是你们的‘基础资产’。让他们活下去，吃饱穿暖，是‘资产保值’；鼓励生育，开荒垦田，吸引邻县的流民前来落户，是‘资产增值’。”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

“反之，任何导致治下人口下降的行为，无论是饥荒、瘟疫还是民变，都是‘资产流失’。而这部分损失，要从你们的俸禄、奖金、乃至你们的项上人头里，加倍扣回来。”

这番将人命比作“资产”的言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他们一个个面如死灰，遍体生寒，如遭雷击。

沈炼无视了众人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表情，用竹竿指向了沙盘中央那座代表县衙的模型。

“第二课，‘成本与利润’。”

“朝廷每年下发的税赋指标，是你们必须上缴的‘利润’，这是死任务，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而你们的经营方式，决定了你们完成利润指标需要付出的‘成本’。”

“直接加税，是最愚蠢、最低级的玩法。这会大幅提高你们的‘经营成本’，极易引发‘资产坏死’--也就是民变。一旦发生，你们的考功，就是死路一条。”

他用竹竿轻轻拨动了沙盘上一家酒肆和一家绸缎庄的模型，声音里带着一丝魔鬼般的诱惑。

“高级的玩法，是刺激‘内需’，盘活‘流通’。让治下的百姓有更多的活计可做，有更多的银钱可赚，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变成你账本上不断增长的税赋。这，才是本事。”

一名官员听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壮着胆子问道：“敢……敢问大人，如何才能让百姓……心甘情愿地掏钱？”

沈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用竹竿指向了沙盘上那座小小的孔庙和几家大商号。

“问得好。这便是第三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付费意愿’。”

“你们要学会创造需求，出售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的声音压低，如同魔鬼的低语，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比如，‘荣誉’。”

“你可以在县里评选‘十大善人’，凡捐资修桥铺路者，可得此称号，官府为其立碑，县令亲自为其授匾。这块匾，就是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门票。你觉得，那些有钱的商贾，愿意花多少钱来买这张门票？”

“再比如，‘安全感’。”

“你可以设立‘官府认证’的商号。凡通过认证者，可在门口悬挂官府特制的金字招牌，代表其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份认证，你觉得一年该收多少‘年费’？”

“甚至，‘优越感’。”

“在勾栏瓦舍举办花魁大赛，头名可由县令大人亲自为其戴上花冠。这顶花冠的竞拍权，你觉得那些挥金如土的豪客们，愿意出多少钱来争？”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新晋官员都呆若木鸡，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得粉碎。

他们引以为傲的圣贤书，在这套赤裸裸的、将人心与欲望都明码标价的“魔鬼算术”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位名叫张煜的年轻官员，颤抖着，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他脸色煞白，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地问道：“下……下官即将赴任的青阳县，当地豪族盘根节错，把持盐铁，恐怕……恐怕下官的政令，难出县衙。”

沈炼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

他走到张煜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的锦囊，递了过去。

“很好，这便是你上任后的第一个‘考功任务’。”

他俯下身，在张煜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冷的声音轻声说道：

“对付豪族，不要想着跟他们斗。你要做的，是比他们更懂人心，更没有底线。”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愈发冰冷。

“这个锦囊里，教你的不是如何打败他们，而是如何让他们……”

“……心甘情愿地，成为你最大的‘股东’。”

张煜浑身猛地一颤，那小小的锦囊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烫得他几乎要立刻扔掉！

他看着沈炼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只觉得不寒而栗。

在大堂最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里，一名身穿普通卫士服饰，但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正用一种特制的速记法，在一卷小小的竹简上，飞快地记录着沈炼的每一句话。

他正是女帝新任命的“皇家督查卫”指挥使，钱峰。

培训结束后，钱峰第一时间入宫，将那卷记录了“魔鬼之语”的竹简，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女帝。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女帝在灯下逐字阅读，那张绝美的脸上，神情从最初的平静，到中途的凝重，最后，竟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苍白。

当她看到“出售荣誉”、“经营欲望”等字眼时，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竟将那坚硬的竹简，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那个同样面色凝重的钱峰，声音幽幽地问道：

“你觉得，他讲的是为官之道，还是……”

“……为魔之道？”

钱峰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不敢答话。

女帝没有再追问，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更让她感到刺骨寒意的问题。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梦呓。

“若按沈炼所言，官员是牧人，百姓是羔羊……”

“那朕，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