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债司门前的喧嚣与压抑，在第二天清晨化为了一场无声的、更加绝望的赛跑。

那座由金银珠宝熔铸而成的“功德金山”又增高了数尺，在晨光下反射出刺目而贪婪的光芒，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黄金巨兽。

京城百官通宵未眠，排在国债司门口的队伍比昨日更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被“三日之期”追赶的恐惧，官袍下的身体散发着宿醉与恐慌混合的酸腐气息。

风暴的中心，沈炼依旧端坐于《罪己簿》之后，神情淡漠，仿佛眼前这幅百官朝拜的荒诞绘卷与他无关。

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偶尔提笔，在那本漆黑的账册上落下一个个朱红的数字，每一次落笔，都像死神的镰刀划过空气，带走一片哀嚎。

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这场席卷京城的风暴中心，是那个为所有人的罪孽、财富乃至生命进行“价值重估”的唯一仲裁者。

“下一位。”

随着亲卫冰冷的唱喏，一个佝偻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案前。

正是谢家的家主，谢渊。

沈炼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对身旁的张恒淡淡吩咐道：“请谢大人入内堂奉茶，我有笔大生意，要和他单独谈。”

内堂之中，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驱不散谢渊心中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看着面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声音沙哑：“沈大人……谢家……已无余财。”

“我知道。”沈炼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所以，我不跟你要钱。”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契约，轻轻推到了谢渊的面前。

谢渊疑惑地拿起，只看了一眼封面上那行闻所未闻的大字，便瞬间如遭雷击，瞳孔猛地一缩！

《关于谢氏产业债务重组及国有化入股协议》。

“沈大人……这是……何意？”

“意思很简单。”沈炼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我帮你算过了，你谢家欠我那本账册上的‘罪’，折算成银子，大概需要你们不吃不喝还上三百年。我这个人不喜欢等，所以，我们换一种玩法。”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债转股’。你谢家欠下的债，不用还了。用你们名下盐矿、绸缎庄、钱庄的七成股权来抵。从此以后，你谢渊，不再是谢家的主人，而是为国库打工的……高级掌柜。”

“噗通！”

谢渊再也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浑身剧烈颤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已褪尽。

他终于明白了，沈炼要的不是钱，不是他的命，而是谢家百年的根基！

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骨头和血！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你这个魔鬼……”

“谢谢夸奖。”沈炼微笑着，将那份契约连同一支蘸满了朱砂的毛笔，放到了他的面前，“签了它，谢家还能姓谢。不签，今晚之后，京城再无谢家。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你这百年门阀的最终估值。”

国债司门外，就在谢渊的灵魂被放在天平上称量的同时，一场新的风暴，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国贼沈炼！还我大干朗朗乾坤！”

一声悲愤欲绝的嘶吼，如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着一袭刺眼孝服的老者，拨开人群，状若疯魔地冲到了国债司门前。

正是都察院德高望重的老御史，刘丹！

他手持一篇血泪檄文，当着所有官员和百姓的面，声嘶力竭地朗声宣读，痛斥沈炼是祸国殃民的奸贼，是动摇国本的恶魔！

“……今日，老夫身着孝服，非为私丧，乃为国丧！有此国贼在朝，社稷危矣，江山危矣！”

念罢，他猛地将檄文撕得粉碎，抛洒向天空，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悲声大喝：

“陛下！老臣无能，唯有以死明志，尸谏于此！望陛下……清君侧，诛国贼！”

说罢，便要将匕首狠狠刺下！

“拦住他！”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悲壮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之际，沈炼的声音，冰冷而及时地从内堂传出。

数名内廷卫如猛虎下山，瞬间冲出，在刀锋入肉的前一刻，死死地夺下了刘丹手中的匕首。

沈炼缓步而出，竟是亲自上前，将那还在奋力挣扎、状若疯魔的老御史，一脸沉痛地搀扶了起来。

他环视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煽动力！

“看！都给我看清楚了！”

他指着刘丹，对着所有围观的官员和百姓高声道：“刘大人是何等的忠臣！他是在用生命，控诉你们这些平日里脑满肠肥、鱼肉百姓的国之蛀虫！”

“他不是在反对国债！他是在恨！恨国债发行的太晚了！恨不能早日将你们这些人的不义之财，尽数归于国库啊！”

这番惊世骇俗的歪解，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天灵盖上！

不等众人从这惊天逆转中反应过来，沈炼已乘胜追击，朗声宣布：

“为表彰刘大人此等忠烈之举，本官决定，将以刘家为典范，即刻起，对其进行全透明的‘廉政资产审计’！其清查过程，将昭告天下，以为我大干所有官员之楷模！”

“噗！”

刚刚还挣扎不休的刘丹，听到这番话，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再也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当场气晕了过去！

就在刘御史被手忙脚乱地抬下去，现场气氛诡异到极点时--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划破了这片混乱。

宫中的仪仗开道，一名身着大红蟒袍、面白无须、眼神阴柔的大太监，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一众内廷卫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正是女帝身边最信任的心腹，司礼监掌印，王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振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不休。

圣旨的内容，是对沈炼大加褒奖，赞其为“国之柱石”，并宣布，为“体恤沈大人辛劳”，特派司礼监及内廷卫一队人马，协助国债司“处理日常事务”。

宣旨完毕，王振将圣旨交到沈炼手中，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又尖又细。

“沈大人，恭喜了。您是陛下的刀，咱家，就是为您擦亮刀锋的刀鞘。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啊。”

沈炼平静地接过圣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一笑。

“有劳王公公了。刀，还是在鞘里的时候，最让人安心。”

被抬上担架的老御史刘丹悠悠转醒。他听到的不是同僚们悲愤的呐喊，而是周围人压低声音的议论。

“刘家完了…这下被沈阎王当典型了…”

“谁说不是呢，死谏？我看是蠢谏！”

“可怜他那一大家子，这下要被抄得底裤都不剩了…”

刘丹的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他想为之殉道的“道”，在他倒下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沈炼踩得粉碎。

王振站在沈炼身侧，两人一同看着门外那条重新排起的、更加噤若寒蝉的队伍。

王振轻声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这京城的天，说变就变了。”

沈炼看着远处皇宫的方向，淡淡回道：“天，一直都没变。只是云，有时需要被风吹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