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真冷！

冷得钻心，好像骨头缝里，热乎气儿都被抽干了。

林卫东猛地睁开眼，呛咳起来，“咳咳…咳！”嗓子眼儿火辣辣地疼。

眼前不是号子里那刷得惨白的顶棚，也不是那昏黄得，让人看一眼就够了的灯泡子……

是那种发黄发黑、带着霉斑的泥屋顶，几根黑乎乎的木头梁搭在上面，还挂着蜘蛛网。

空气里有股味儿，说不上来，烟熏火燎的，混着一股子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味儿。

“咳咳……”

他想爬起来，可浑身软得跟面条似的，使不上一点儿劲。

“我去，这身体素质比蹲号子那会儿还差劲啊？”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些碎掉的画面，扎得人生疼。

最后的记忆…是监狱医务室那张冰凉的铁床，眼瞅自己那口气儿一点点没了，死不瞑目啊……

真憋屈！

他，林卫东，上辈子也算混出个人样，结果呢？就这么完了？带着一肚子的悔和恨！

可这……是哪儿啊？

他脖子僵硬地转了转，四下打量。

土坯墙，墙皮东一块西一块地掉，露出里头黄泥巴。

墙上好像还贴着张年画，颜色都快掉没了，

上头一个胖娃娃抱着条大红鲤鱼傻乐呵，跟这破屋子真是格格不入……

靠墙一张旧木桌，桌子腿都磨秃噜皮了，桌面坑坑洼洼。

桌上放着个掉了瓷的白搪瓷缸子，红字印着“为人民服务”。

旁边……是条矮凳子，也破得够呛。

这景儿……眼熟！

太眼熟了！

熟悉得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哪是二十一世纪他蹲的那个监狱！

这……这是！

三十多年前，红星公社——不对，这会儿该叫红星镇了——他那个家啊！

那个又小又破、黑黢黢、塞满了穷和憋屈的家！

“咋回事儿？我不是……死了吗？”

林卫东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嘶——”真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憋着的说话声，带着哭腔，听着是老娘王秀莲。

“他爹！卫东他爹！建国的铁饭碗砸了……往后……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啊？”

声音里全是慌张，和六神无主。

“我能有啥法子！”是老爹林建国的声音，闷闷的，透着窝囊和没辙，

“厂里不行了，要减人！咱家点儿背，怨谁？怨我没本事！没能耐！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仨……”

“他爹，你快别这么说了……可家里要揭不开锅了啊！缸里就那点儿苞米面，粮票也没几张了……”

“还有小雅，咱闺女……怕是……怕是这书念不成了啊……”

老娘的声音开始抽抽搭搭，带着哭音。

林卫东的心给揪得死紧，像被人拿钳子夹住了，喘不过气。

爹下岗了！

妈愁得没米下锅！

妹妹小雅念不成书！

“时间点掐得真准，正好是1980年夏天，家里塌天这档子事儿！”

上辈子，就是这时候，爹被纺织厂“优化”了，成了头一批下岗的。

家里顶梁柱塌了，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妈天天偷偷抹眼泪，妹妹没书念了，早早嫁人……

而他自己呢？那时候就是个混不吝的二愣子，屁忙帮不上，还净给家里添堵！

林卫东“蹭”地一下坐起来，也顾不上头晕腿软，晃晃悠悠下了床，

一把推开那扇“吱呀”乱响的破木门，走了出去。

堂屋里黑乎乎的，就一个小窗户透进来点儿天光。

爹妈就坐在那张破方桌边上，一个唉声叹气，一个偷偷抹泪。

妈王秀莲，瞧着也就四十来岁，头发边儿都急白了，

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又是泪又是愁。

爹林建国，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汉子，这会儿背都驼了，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他拿那双糙了吧唧的大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大老爷们儿硬憋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妈旁边站着个小丫头，瘦瘦小小的，十四五岁，衣服上有补丁，两条干巴巴的小辫儿垂在胸前。

她偷偷瞄着爹妈，小手把衣角都快攥烂了，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硬是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是他妹子，林小雅。

林卫东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

眼前这景儿，跟他上辈子记的最清楚、最难受那段日子，一模一样！

他真回到了1980年！回到了这个家，还来得及挽救的时候！

“贼老天，算你还有点良心！”

上辈子的破事儿一幕幕往上涌：

小雅因为穷，没念完书，后来嫁了个不是东西的男人，苦了一辈子！

他自己，想挣钱想疯了，走了歪路，被人当枪使，最后蹲了班房！

还有那个嫌贫爱富的未婚妻，看他家不行了扭头就走，背后还捅了他一刀！

他那个“好”堂哥林志国，从小就狗眼看人低，

后来更是踩着他们家往上爬，最后把他送进去的就有他一份“功劳”！

还有爹妈……就因为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最后穷死的、病死的、活活憋屈死的……

悔！恨！怨！

像一把火在胸口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的人生不该是那个样！

他家的人，不该过那种苦哈哈的日子！

“贼老天！既然让我林卫东滚回来了……”

林卫东把拳头攥得“咯吱”响，骨节都发白了。

他那双眼睛，本来因为刚醒还有点迷糊，这会儿猛地亮了起来，

跟狼崽子似的，透着一股子谁也挡不住的狠劲儿！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

“这一辈子，我林卫东，绝不再活成那个怂样！”

“我要让爹妈挺直腰杆，过上好日子！”

“我要让小雅念书！念出去！让她自己挑人生！”

“还有那些欠我的、害我们家的……我林卫东发誓，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我加倍吐出来！”

他胸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有股劲儿从骨缝钻出来，身上那点病歪歪的感觉一下子没了。

“东子？你醒啦？！”

妈王秀莲先看见他，赶紧擦了把泪，几步跑过来，抓着他胳膊上下打量：

“身上咋样？好点没？头还晕不晕？你这孩子，昨天淋那么大的雨发高烧，快把妈吓死了知道不？”

爹林建国也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着他，眼神里除了担心，还有点……说不出的亏欠。

对啊，他昨天是跟人干仗，完了又淋了雨，才发的烧。

林卫东看着爹妈发愁憔悴的脸，看着怯生生偷看他的小雅，心里发酸，鼻子堵得厉害。

他吸了口气，把那股子难受劲儿压下去，硬是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扶住妈的胳膊，嗓子还有点哑，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特别清楚，特别有劲儿：

“妈，别愁。”

王秀莲和林建国都愣住了。

这话……这眼神……好像跟以前那个混小子，不太一样啊？

林卫东看着爹妈，看着这个摇摇欲坠但还能救回来的家，

把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也是他这辈子新起点的第一句话，稳稳地砸了出来：

“有我呢。”

“我要去做点买卖！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