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有一段无比晦暗的记忆抹不去,严冬还清楚地记得那些城里人造访她家的情景。
那年她刚满十五岁,人生刚开始的年纪,岁月却毫不留情在她稚嫩的脸上蒙了一层铅灰色阴影。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她绝对不想在此刻认识他们。
母亲的灵堂设在堂屋,父亲坐在门口抽烟,蓝灰色的烟雾不时冒起几缕,如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她跪坐在火盆边,往里面机械地丢纸钱。
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父亲扔掉手里的烟头,用脚尖在地上用力踩了踩。
“丧门星,因为你,人家都忌讳上咱家来。”他用熏黄的粗指头指着严冬,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严冬沉默,不想耗费力气在吵架上。
“你哑巴了?”暴力笼罩在这个男人的头顶,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臂。
“不、要、碰、我!”
“小蹄子,”熊掌一般厚实的大手掐住她的脑袋,“找死!”
脸被摁向滚烫的火盆,皮肤被赤红的火焰炙烤,感觉像纸一样被点燃了。
这一刻,真实的绝望裹挟全身,世上再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了,女孩真想一头扎进这火光里,让自己灰飞烟灭。
人们都说绝望使人重生,那重生之后变成什么呢?
尚存的一点理智阻止了她,她意识到这样做并不能让她立刻死掉,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负罪感,更大可能性是把自己烧成一个怪物,被更多人羞辱、耻笑。
“再不松手,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骤然间空气凝固了,严世金高大的身躯定格住,手不再向下使力,仿佛被烧灼成人形炭偶,僵硬在原地。
“孽障东西,连你老子都不放过?”男人缓过劲儿来,踉跄着向后退。
“啊……”一声凄厉的嘶吼,刺破苍穹。
严世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个暴力的男人终究胆怯了,颤抖着双手点起一根烟。
此刻的严冬并没有感到一丝畅快,随之而来的却是汹涌的悲伤。
她像根烂面条似的瘫软下去,瘫坐在地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嘴角流出白沫,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如同被割破了喉咙,哭不出也叫不出。
严世金的脸变成猪肝色,脆弱的神经一根根崩断,“邪灵,果真是邪灵,生下来那天就该掐死!”
“你早就把我掐死了!”女孩猛地撑起身子,像只猫似的伏在地上,“爸,小心那口井。”
寂静中,严世金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入耳,他一步步退到门边,头也不回地逃出家门。
女孩大笑,笑得全身颤抖,前仰后合,几乎喘不上气来,泪水伴随着癫狂的笑声汹涌而出,像血浪一般染红了母亲的灵堂。
“凭什么?你凭什么生下我!”她对着母亲的遗像悲恸嘶鸣,如同黄昏啼血的乌鸦
整个灵堂静悄悄的,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她。
遗像上的母亲看上去很年轻,年轻到让人心碎,她的嘴角挂着严冬从未见过的微笑,如同一轮初升的太阳,充满鲜活的朝气。
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澄澈的光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夺走了母亲眼里的光?
自打记事以来,母亲的眼睛永远都是一片泛白的死寂,仿佛在叙述这世上最惨淡的哀伤。
或许,母亲从未爱过她,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窥见。
严冬,顾名思义极寒的冬天,这是一个冰冷的名字,亦如凛冬将至,母亲的心从此冰封,再也不能融化。
一个初入人世的婴儿,连母亲的祝福都得不到,这注定是个悲剧。
即便如此,上帝仍然没有眷顾她的意思,竟雪上加霜地赋予了她一项特殊能力:死亡诅咒。
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能够左右人的生死,乍一听,这就像个笑话,愚不可及,可现实往往比小说还离奇。
从心理学上分析,一种偶然事件如果发生两次以上,人们的固有观念就会产生动摇,甚至是瓦解。
在严冬刚满五岁那年,一个数九寒天的冬夜,她的身体发生抽搐,灵魂出窍般失去意识,口吐白沫,上翻的眼珠空洞无神。
这是典型的小儿癫痫,在农村却被视为小鬼上身。
“叫你大半夜犯病!”奶奶狠狠抽打她,一边打还一边骂,“绝种东西,把你丢出去喂狗!”
因为是女孩,老太太从未待见过她,满是褶子的老脸在孩子眼里恐怖至极。
小儿癫痫源于大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可自行缓解,几分钟后,小严冬恢复意识,年幼的孩子因极度恐惧不知以何种方式宣泄,便学着大人的口气咒骂。
“奶奶去死,去死……”
哭闹声激怒了隔壁房间的父亲,“死”这个字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
这个粗暴的男人光着身子就出来了,拎起豆大的女娃就要打,衣衫不整的母亲跌跌撞撞跑出来,一把将她护住。
“大哥,求你别打孩子!”
母亲跪在地上求饶,可越求饶,这男人越疯狂,像头野兽似的对她们母女拳打脚踢。
“打得好,连个男娃都生不出的没用东西。”老太太一旁煽风点火。
或许连上天都怒了,没出两日,老太太一命呜呼,死得十分离奇,竟一头栽进了那口她打了一辈子水的老井里。
葬礼上,严世金大发雷霆,兴风作浪,把所有不幸归结到母女二人身上,污蔑妻子生出的是个邪灵。
狂躁中,他一把抓住小严冬,举至头顶,当众扬言要把她活活摔死,以此冲丧,为母报仇。
严世芳拼死阻拦,为此折断一只胳膊,好在从丈夫手里抢下了孩子。
从那天起,可怕的谣言就此埋下种子,在无知者心中肆意生长。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育不出小麦,长不出大米,却是封建迷信的温床。
整个山村闹得沸沸扬扬,乡邻们开始传言她是邪灵,更何况这个故事的缔造者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父亲却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伤害自己。自此,人们看严冬的眼神变得诡异,暗地里纷纷教唆自家孩子不要跟她玩。
没有同伴的日子还不算太糟,直到两年后,又一起悲剧发生了,让她彻底坐实了邪灵这一称号。
主人公是村书记家的小孙子,那小子一看见严冬就像狂犬病发作似的狂吠,还用打鸟的弹弓袭击她。
一天,那小子终于成功用弹弓射中她的眼睛,小严冬疼得在地上直打滚,没人站出来为她鸣不平,全都冷眼旁观,嘻笑。
“你去死,去死……”小严冬边哭边咒骂。
童言无忌,这本是小孩间打闹引发的一句戏言,可没过几日戏言成真,男孩死了,死法与奶奶如出一辙,没人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掉进那口水井里的。
这下真的天塌地裂了,整个山村彻底炸锅,就连村头的狗见了严冬都龇牙咧嘴。
顷刻间,谣言漫天飞舞,真相经过一遍遍描摹变得面目全非,闭塞的山村从此诞生了一条铁律:严冬是邪灵,阎罗王留在人间的小鬼。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谩骂和唾弃伴随整个童年,如果人们的眼神可以化作利剑,那她早已万劫不复。
她像蛇一样从满目疮痍中爬出来,八年后,她真的长成了人们期望的模样:阴暗、倔强、死气沉沉……
甚至,连她自己都相信:我是邪灵,阎罗王留在人间的小鬼。
母亲的死于她而言就像是一场可以预见的海市蜃楼,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
在此之前,严世芳的身体早有前兆,来势汹涌的心闷,还伴有大汗,严冬哭求母亲上医院,可没出几日便在睡梦中气绝了。
事实上,母亲死于心肌梗塞,但没人相信,人们只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主观意志驱使他们排斥一切真相。
在众人的敌视下,她苟延残喘,将母亲送走,坚持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永远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
她能感觉到母亲还没走,她的温度依然停留在这间屋子里,严冬甚至能听见那熟悉的叹息声,宛若召唤。
“你在等我?”她对着堂上那根即将燃尽的蜡烛轻声问。
蜡烛熄灭,拖曳出一缕白烟,在黑夜中幽幽飘散。
严冬明白了,母亲在等她。
当人直面死亡时总会产生本能的恐惧,意识深处她不想死,但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于她而言,活着实在太难了。
世上仅剩的唯一亲人也站在她的对立面,与外人同仇敌忾欲将置她于死地。邪灵,丧门星,索命鬼……这些骇人的符号像一块块巨石,每一块都能将她压死。
“妈妈……”她声音沙哑,喉咙干渴得厉害,却不打算再喝水。
如果自己的死能唤回那些人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光亮,那也有价值了。
西北地区,昼夜温差大,夜深,空气凝结成冰渣,直往人的毛孔里面钻。
深入骨髓的寒冷使严冬的身体变得麻木,丝毫察觉不到寒冷,连续两天滴水未进退化了她的五感,器官的感知变得模糊,然而,大脑意识却变得异常灵敏。
按当地习俗,葬礼最少持续三天,但父亲只想用两天草草了事。
村庄在薄雾和露水中昏昏欲睡,严冬独自一人为母亲守夜到天明,父亲的鼾声从里屋传出,此起彼伏,一刻也没消停过。
悲哀,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一缕晨光透过屋檐照射进来,今天是母亲出殡的日子,前来吊唁的宾客较昨日多了一些。
屋里人来人往,经过她身旁时都会保持小半米距离,像是刻意避开某种瘟疫似的。
周围变得异常明亮,这真是一副奇特的构图,距离很远,却又很近,虽然只是初中生,但她对透视学有过研究。
眼前的景象根本不符合透视原理,视角十分诡异,各个方向都能尽收眼底,无比清晰。
这种清晰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视觉效果,没法形容。
屋子里的每一个生命体都变得透明,透明到可以窥见那一颗颗跳动的心脏,只要她想,甚至能钻进那些心脏内部。
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纵横交织,红色血液如江河一般奔流不息,她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只能尽量用思维去感受。
这太神奇了,仿佛拥有一种能够突破维度的能力,自由穿梭在空间中,成了一片无声无息的幻象,无处不在的观察者。
父亲立在门外,正与一个陌生女人交谈着,她没有刻意去听,就轻易获取到他们的交流信息。
一群少年被乡邻们团团围住,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惶恐、迷惑和好奇,严冬的注意力立刻被他们吸引。
他们看上去既干净又文明,穿着打扮跟村里人完全不一样,皮肤白皙透亮,与这里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来自大山外的贵客,乡邻们簇拥着他们走进灵堂,在母亲的牌位前鞠躬。
他们很快留意到地上那摊小小的身影,严冬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她看见自己的头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跪坐着,像尊忏悔的石像。
其中一男孩默默走向自己,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了一下她的身体。
“她怎么了?”男孩蹙着眉望向众人。
“莫碰,晦气!”老村长一声呵斥。
男孩吓得缩回了手,并未听从指令。
“你怎么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严冬的心颤了一下,如鲠在喉。
“你能说句话吗?”男孩的眼神很清澈,充满期待。
严冬有些焦躁了,她无法控制地上的自己开口回应他。
“你,你死了吗?”男孩脸色煞白,眼里蒙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水光。
“不,我没死!”严冬大声疾呼,但声音根本穿透不出去,仿佛被隔绝在了一个巨大的真空里。
这男孩如同天使一样降临,被硬生生镶嵌进这冷峻的画面里,与周围色调格格不入。
骤然间,一股暖流侵袭而来,意识体在毫无防备中遭到冲击,产生巨大震荡,严冬朝着那道微光狂奔。
“她有反应!”男孩的声音通过耳膜传入,如同天籁。
严冬知道自己回来了,大脑炸裂似的痛,咽下的口水如同火炭,皮肤真切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灼热,当然,还有来自男孩掌心的温度。
“你没事儿吧?”一个戴着眼镜的女孩注视着她。
严冬立即竖起锋芒,像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刺猬,长久的自闭使她根本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穆子欣被她反常的举止吓到了,不敢贸然靠近,用一种极其微妙的眼神向同伴传递信息。
许润禾陷入僵持,双手不知该放哪儿合适,心里毛毛的,他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你好,我叫许润禾。”
严冬感到心口发紧,喉咙里像是堵了块大石头,莫名的紧张让她说不出一句话,许润禾……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
严冬想要起身,四肢乏力,怎么也起不来。
“我扶你。”
在男孩的帮助下她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又惊又怕,这样的关心她从未经历过,却无法回避此刻真实的感受,那是一股极寒中涌出的温泉,洗涤着冰冻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许润禾好奇地打量着她,在他眼里这女孩像是书中描绘的原始人,他甚至怀疑她根本不会使用人类语言。
“你哑巴了?”父亲朝她大声呵斥,语气里分明压抑着愤怒。
“毕竟是孩子。”舒君丽上前替她解围,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复杂情绪,“你好。”
严冬怯懦地低下头。
“长得真像,”纤细的手指将一缕头发夹至耳后,弧形的面部线条让她看上去很温柔,她压低身子,轻轻握住严冬的手,“叫什么名字?”
“严……冬……”她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就像蚊子煽动翅膀产生的振动音效,低落到了尘埃里。
“严冬。”舒君丽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这是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
“嗯。”
舒君丽倒吸一口冷气,内心袭来一股寒凉,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盛夏出生的孩子竟然取名严冬,可想而知,那是多么绝望。
她盯着女孩的脸足足愣了有半分钟,光看模样,这女孩顶多十一二岁,瘦小的身躯似乎还没发育,稚嫩的面庞透着倔强,两个黑乎乎的大眼睛以十分夸张的比例占据着大半张脸。
这容貌不禁让她联想到菲律宾海岛上的眼镜猴,给人一种外星人的既视感,但很显然这只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面部畸形。
“有十五了吧?”
“嗯。”
“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她就跟你现在一般大,回想起来真是一眨眼功夫,时间过的真快。”
“你是……舒老师。”
“你认识我?”
“俺娘说过。”
“是嘛……”舒君丽的喉咙被一口黏液堵住,她没再继续往下说,心里涌出阵阵酸楚。
“稍等一下。”刚一挪脚,身体猛地向前倾倒。
“小心!”许润禾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瘦小的身体牢牢抓住,几乎是提起。
她惊恐地抬起头,对望那一秒,时空禁止。
昏暗的光线投射在男孩的短发上,裸露的脖颈干净修长,逆光之下,那对充满柔情的眼睛永远刻进了严冬的心里。
慌乱中,她迅速收回目光,重新躲回自己的茧里,然而,男孩身上的那股气息如同荒凉山谷里袭来的一阵暖风,再次融化她冰冻的心。
她挣脱他的手,扶住墙壁,眼前持续了几秒钟的昏暗。
舒君丽一目了然,这是长期贫血造成的直立性虚脱,正值花季,却落魄得像个油尽灯枯的暮年老者,不禁让人揪心。
不多长时间,严冬重新出来,将一枚泛黄的信笺递到舒君丽手里,一看便知尘封已久。她苦涩一笑,空气中透着哀戚,再次瞅了一眼灵堂上的遗像,内心五味杂陈,眼圈泛出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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