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滩上，死一般的寂静取代了滔天的狂热。

只有银钱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士绅们因贪婪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交织成一曲末日与新生交替的诡异乐章。

张煜那句“务必确保这份捷报，比崔大人的那份，晚到三天”的命令，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左都御史崔鉴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银两，看着那片化腐朽为神奇的土地，看着那些状若疯魔的士绅，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得粉碎。

他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更可悲的是，他成了对方胜利剧本中，那个最卖力、也最可笑的报幕员。

张煜无视了周围那些几乎要将他奉若神明的目光，缓步走到了崔鉴面前。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的衙役和书吏。

在这片喧嚣与狂热的中心，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静默真空。

“崔大人，”张煜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惋惜，不带任何嘲讽，“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你引以为傲的清誉和风骨。”

崔鉴浑身猛地一颤，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茫然。

“因为你太爱惜羽毛，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堂堂正正，以至于你的所有行动，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张煜平静地剖析着，像一个冷酷的棋手，在复盘一盘早已注定结局的棋局，“一份完美的奏疏，需要一个分量足够、且无可指摘的‘证人’。满朝上下，没有比左都御史崔鉴大人您，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崔鉴最后的骄傲。

他一生引以为傲的道德、身份、风骨，在此刻，竟成了他沦为棋子的根源！

崔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张口怒斥，想引经据典地痛斥这番妖言惑众的歪理，却发现自己所有的“义正词严”，在这套赤裸裸的、将人心算计到极致的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最终，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光芒彻底黯淡下去。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踉跄着转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步履蹒跚地离去。

解决了这个最大的“见证人”，张煜转身，重新面向那群依旧沉浸在暴富幻想中的士绅。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温和。

“诸位，”他拍了拍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钱，你们已经看到了。现在，我们来谈谈规矩。”

他示意身后的书吏，将一叠早已备好的、厚厚的契约分发下去。

《“地髓菇”独家供销契约》。

契约的条款清晰而霸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锁链：

一、青阳县发展司，拥有“地髓菇”的独家收购权、定价权和销售权。

二、各家掌柜，负责按发展司下发的标准进行生产，严禁私自出售或泄露技术。

三、违者，不仅没收全部收益，还将以“动摇国本”之罪论处。

面对这份与卖身契无异的文书，刚刚还喧嚣不已的大堂，瞬间鸦雀无声。

然而，仅仅几个呼吸之后，李家族长第一个冲上前，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指尖，在那份契约上，重重地按下了血红的指印！

他高举着那份契约，对着张煜，用一种近乎于宣誓效忠的狂热语气高声道：“我等愿奉张大人为尊，万死不辞！”

有了第一个带头人，其余士绅再无半分犹豫，一拥而上，争抢着签下那份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契约，生怕落于人后，被这位喜怒无常的活阎王视为“不忠”。

签约仪式结束，喧嚣的盐碱地终于恢复了平静。

心腹书吏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上前一步，低声请教：“大人，下官愚钝。为何要让捷报晚到？万一……万一陛下先信了崔鉴的奏疏，降下雷霆之怒，我们岂非……”

张煜看着远方京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一份捷报，只能证明我能干。”

他转过头，看着那名因紧张而屏息凝神的书吏，开始了他那堂真正的、关于权谋的课程。

“但一份在漫天弹劾和质疑声中姗姗来迟的捷报，证明的，却是陛下的眼光。”

他详细地解释着自己的“剧本”：“崔鉴的奏疏是‘序幕’，它会引出朝堂上所有反对派的‘大合唱’。这三天的等待，是给他们充分表演的时间，也是对陛下耐心的一次考验。更是让陛下看清楚，在她推行新政时，究竟谁是忠臣，谁是小丑，谁又是那只等着看笑话的墙头草。”

书吏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张煜为这堂课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那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格外清晰与冷酷。

“一份单独的捷报，是献给陛下的功劳。而这份迟到的捷报，是献给陛下的‘武器’。”

“功劳人人都能立，但能让君主用得顺手的武器，才是最稀缺的。”

书吏看着眼前这个将整个朝堂都玩弄于股掌的年轻人，那眼神中的敬畏，已然达到了顶点。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大干王朝都城，紫禁城，通政司。

一名风尘仆仆、几乎要从马上栽倒的信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入那座戒备森严的官署。他高举着手中那只用明黄色丝绸包裹、以火漆密封的封套，声嘶力竭地嘶吼道：

“青阳八百里加急密奏！左都御史崔鉴亲呈！事关国本！”

整个官署，瞬间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