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族长那句近乎哀求的并未得到张煜正面的回答。

那句“为你们的下半辈子打一口井”的回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却让所有听闻此言的掌柜们，感到了窒息般的沉重。

全城寻渣的狂热行动已近尾声，账房每日呈报上来的巨额开销，如同一道道催命符，让这些被迫入局的“股东”们寝食难安。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白银，被换成一堆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满了白鹭滩旁的空地，心如刀割。

就在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致时，张煜召集了所有“项目股东”，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即刻起，组织人手，从青阳河主干渠开辟新道，引水入滩，将所有土坑尽数灌满！”

命令一出，压抑已久的大堂瞬间炸了！

“不行！绝对不行！”李家族长第一个跳了起来，那张因数日操劳而蜡黄的脸涨得通红，“张大人！春耕在即，青阳河的水是下游万亩良田的命根子！此刻引水入荒滩，良田灌溉怎么办？粮食减产，‘青阳繁荣总指数’大幅下跌，这与您之前定下的规矩背道而驰！我们不答应！”

“对！不答应！”

“这是要毁了我们的根基啊！”

全体掌柜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群情激奋。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有理有据”的突破口，一个可以用张煜自己制定的规则来反击他的机会！

面对掌柜们义正词严的抗议，张煜竟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诸位说得有理。”他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按规矩办事。”

他当着所有人和一旁冷眼旁观的崔鉴的面，让人抬来一块巨大的黑板，将“奇迹一号项目”的契约条款和“总指数”的分红规则，并列其上。

一场公开的、冷酷到不近人情的推演，开始了。

“诸位请看，”张煜拿起一根石灰笔，在黑板上画出两个分支，“我们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选择一：保住良田。我们不动用青阳河主干渠的一滴水，确保春耕灌溉。如此一来，‘繁荣总指数’或许能维持稳定，诸位的分红，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掌柜们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但是，”张煜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根据‘奇迹一号项目’契约第十三条，‘本项目拥有对青阳县所有公共资源的最高优先调用权’。诸位拒绝引水，即视为违约。项目失败，你们投入的所有‘功罪股’，尽数清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同时，根据契约补充条款，项目失败导致三百户流民安置无着，所有股东，将共同承担‘草菅人命’之罪。届时，本官会亲自将诸位，连同这份罪状，一并打包送往京城。”

掌柜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

“选择二，”张煜在另一个分支下写道，“牺牲良田。我们从主干渠引走三成水量，用于灌溉荒滩。此举将导致下游良田减产，‘繁荣总指数’预计下跌二十点，诸位的年终分红，将因此大幅缩水。”

他放下石灰笔，环视着一张张因极度震惊而呆滞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但，你们保住了在‘奇迹一号项目’中的本金，也免去了牢狱之灾。至于这个项目最终是赚是赔，那就……看天意了。”

“现在，请诸位投票吧。”

整个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他们看着黑板上那两条清晰而残酷的死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选择？

这分明是让他们亲手决定，是立刻被砍头，还是自己割下一块肉来喂狼！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家族长缓缓地、颤抖地举起了自己的手，投向了“选择二”。

他每抬起一寸，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分，仿佛那只手臂有千钧之重。

一个，两个……

最终，所有人都如同行尸走肉般，举起了手。

他们以全票通过了“引水入荒滩”的决议，亲手割下了自己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

目睹这一切的崔鉴，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他找到失魂落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李家族长，屏退左右，沉声道：“李公，你只需将真相告知老夫，老夫立刻上奏天听，为你等做主，终止这场闹剧！”

他本以为能策反这个最大的受害者。

得到的，却是李家族长惨然的苦笑。

“总宪大人，晚了。”李卫摊开那份被他视若催命符的契约，指着上面那个血红的指印，声音嘶哑，“您看，这不是张大人逼的，这是我们自己选的。退出，意味着立刻一无所有，甚至身陷囹圄；赌下去，至少……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崔鉴看着这位昔日一方豪强如今如同套上枷锁的困兽，终于彻骨地明白了这套体系的恐怖之处--它不与你辩经，也不与你为敌，它只是将你的贪婪与恐惧铸成最坚固的笼子，让你自己，将自己死死地锁在里面。

盐碱地上，引来的河水将数百个填满豆渣、石膏和土壤的大坑彻底浸透。

浑浊的水面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微光，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在完成了这关键的一步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张煜下一步的指示。

他们期待着，又恐惧着，想看看这位疯县令，究竟要在这片死亡之地上，施展何等惊天动地的“秘法”。

然而，张煜只是巡视完工地，便转身离去。

他留下的，是最后一道、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命令。

“以土封坑，复上草席，任何人不得靠近。”

“然后……”

“……等着。”

整个声势浩大的工程，在耗费了无尽人力物力之后，竟以一种诡异的静默姿态，戛然而止。

那片广袤的盐碱地，此刻遍布着数百个坟包般的土堆，宛如一片巨大的墓地。

活埋了青阳所有士绅的白银，和他们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