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婉抱住我的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变得很安静,时间碎在了我手表指针圈圈走动的圆盘上,过往的岁月清晰如昨。
那年十六岁的阿婉,也是这么紧紧的从背后抱着我说:“张子墨,我求你了,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我转过身来,将头抵着她的头上,轻轻搂了一下她。
然后弯下腰帮她擦去眼泪,阿婉的脸上已经褪去了青涩,眼神也掺杂了很多不该是这个年纪有的沧桑感。
阿婉出生那天,她父亲便出意外死了,村中传言她天生命硬,克男人。
不堪村中流言蜚语的压力,母亲便带她改嫁,第二任丈夫倒是对她们母女俩疼爱有加,对阿婉更是视如己出。
可在阿婉六岁那年,却在工地出现意外去世了。
婆家瞬时将她视为扫把星,将她们母子净身出户赶走。
被赶走的那天阿婉哭着鼻子问她母亲:“妈妈,扫把星是什么?我是扫把星吗?”
母亲只是看了阿婉一眼,摇摇头!
随后母子两人在外漂泊了一年多,漂泊期间,母亲带她偷吃过庙堂的贡品,低身下气请求过店家老板收留,也曾在天桥底下度过很过没有星星的夜晚。
经人介绍,她母亲认识了李富强。
李富强便成为了阿婉的第二个继父。
在与她母亲结婚不久后李富强便暴露本性,嗜酒如命,家暴如常。
阿婉母亲多次跪着求他离婚,李富强都不肯。
并说:“你们俩母女算是老子的投资,老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都说你带着的这个拖油瓶贱女儿天生命硬会克死男人,可老子如今好端端的,说明上天就是安排她来报答老子的。”
阿婉十六岁那年,她亲眼看见李富强将她母亲的一条腿打断。
那晚,李富强去打牌,她母亲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拖着一条腿,在雨夜中离开了。
临走前她帮阿婉梳了头发,将全身唯一的值钱的手镯戴在了阿婉手上。
跟她说:“妈妈要走了,以后,别相信男人,自己的幸福要自己争取。”
阿婉不哭不闹,扶着母亲上了前往火车站的三轮车,摸着手上带着母亲气息的手镯,一直到三轮车的身影消失在雨夜里。
次日早上回家李富强发现的时候,已经寻不到她母亲的踪迹了。
他笃定阿婉知道去处,所以那天,阿婉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了上救护车的那一刻。
事实上,她在当天,也彻底失去了母来的消息。
我拖着行李踏进这老小区的时候,刚好看到满身是血的阿婉被医生从担架上快速转移至救护车里。
她没流泪,微睁着眼睛侧看头,我被这个场面吓到了,木木站在一旁。
匆匆间我与她对视了一眼便感受到了她眼里的万念俱灰。
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婉。
十九岁的我刚从技校毕业,来这里投靠我的舅舅,并计划靠着自己在校学到的修车技术来维持生计。
从舅舅的口中我得知了阿婉家的情况,我们两户相邻,阳台挨着阳台。
舅舅这些年挣了点钱,已在新小区买了房,过两天就搬过去了。
这间年代已久的两房一厅,他已经过户到我的名下。
是我唯一的不动产权。
他说:“子墨,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个房子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所以也有你妈妈一份,你父母临终前把你托负给我,我没能照顾好你,舅舅一直很愧疚!”
我父母在我初三的时候就不在了,他们日夜跑长途货车,就是为了给我一个好的未来,没曾想,劳累过度,在山区路段时遇到了滑坡。
所以,我能感受得到阿婉的疼痛。
我隐隐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我比她幸运许多,至少,我舅舅一家是真的把我当做亲人。
舅舅还特别交代,趁今晚隔壁没有喝酒谩骂的叫喊声,你好好个觉。
舅妈给我拿洗漱用品的时候还关心叨唠了一句:“也不知阿婉那女孩怎样了,真是命苦,作孽啊!”
阿婉,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一晚,我满脑子都是她那毫无生息的眼睛,还有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样子!
2
一周后,隔壁传来了男人的打骂声,明显是喝醉了的声音在喊:“你这个赔钱货,今天不把你妈那个贱女人给我找回来,你看我不打死你!”
随后便听到了瓶子摔地以及拳拳到肉的闷击声。
直到一个酒瓶子砸到我家阳台时,我再也法忍耐,快速起身,见到她家的门掩着而已,就一把推开阿婉家的门。
“放开她,你这个畜生,你这样她会死的!”
李富强此时正摇摇晃晃掐着阿婉的脖子,阿婉则是任由他,尽管此时她已满脸憋红,眼带血丝。
“没想到你这赔钱货还敢找野小子来帮忙吓唬老子啊!”
说罢李富强就把阿婉甩到一旁,拎起凳子朝我走来!
在我正准备搏斗一番的时候。
“嘭!”
一个酒瓶子砸在了李富强的后脑勺上,他踉跄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鲜红的血在地板上慢慢渲开,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带血的荆棘藤簇。
“你走吧!不用报警,不用叫救护车,我替他包扎就行,他死不了。”
“我是自卫反击,你没什么好担心的,还何况,他是我父亲!”
说到父亲这个词的时候,她语气充满着恨意,甚至带着浓浓的反胃气息。
“我来帮你,我不报警,也不叫救护车,我只想帮你”
“不用,你快走吧!他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的。”
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很自信,应该是经历过不少。
阿婉的话气柔和了许多,她抬头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其实阿婉的眼睛挺漂亮的,双眼皮,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珠子,就是黯淡地没有光。
准确来说,阿婉整张脸都是挺漂亮的,很标准的美人脸,见我发愣,她便硬生生我出门。
瘦弱的身子却格外有劲,我这么被她推出了门,关门,她没问我是谁!
或许在她的世界里,没有谁会比李富强更坏了吧!
再次想起她那瘦弱的身子,我的心像是被扎入了倒刺一般,一抽一抽疼痛得厉害。
往后的日子,我们会时不时在楼道里碰见,这种老式小区是没有电梯。
最高六楼,我和阿婉家都在顶楼,有时候我上楼顶吹风的时候也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哪儿看远方。
她应该是很想念她妈妈吧!
我也一样!
她对我的招呼,置之不理,在我的初印象里她永远都是低着头在走路。
李富强开有一个快餐店,他命令阿婉每天凌晨三点前必须出门帮他把食材分开,一部分搬回家,另一部分拿去店里。
我像着了迷一样,每天都在关注阿婉的动态,李富强依旧每晚都会对她耍酒疯,她还是老样子,咬着乐不反抗,不求饶。
直到李富强筋疲力尽。
有天凌晨三点多,我失眠计划出门走走,刚好碰见她一个人肩上扛着几十斤的猪肉,手上还好着十几斤的青菜上楼。
她的刘海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一颗颗汗水洒在地上。
我心闷的厉害,顾不上她阻止,就夺过她肩上的肉,一口气爬到六楼。
说实在话,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更加清楚了这个女孩每天有都多不容易。
她说“谢谢“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她应该独立惯了,所以这种客气话的词汇她使用得生涩。
看见她这个样子,我的心更加沉闷了,后来我才知道。
这种沉闷原来是心疼!
“我叫张子墨,是你邻居!”
“我知道,我叫李~,我叫阿婉。”
我们在楼顶开始第一次互相自我介绍,她在说到自己姓氏的时候顿了一下,我猜她是不想和李富强有太多挂钩。
“你怎么知道我呀?”
“我又不傻,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吗?傻不傻!”
3
难得见阿婉露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就有的样子。
渐渐的,我们开始熟络起来,我会每天凌晨三点半等着阿婉开电车拉食材回来帮她抗上楼。
她从一开始的抗拒,不好意思,到后面慢慢接受。
有天搬完东西我们照常上楼顶吹风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在口袋掏出一副新的手套递给我。
“你的手破了,你在汽修厂当学徒也很累吧?下次还是戴副手套好一些。”
她把手套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就别过脸去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李富强每天只给她三块钱的早餐费,日常生活费是没有的,她应该一周没买早餐了。
我的喉头有点发硬,说着:“谢谢!”
凌晨三四点的天空开始挂着银河般淡淡的颜色,散发的光也是有点朦朦胧胧,变得细碎的星光越过我们看向远方的山峦,等待着破晓之光将它们隐藏保护起来。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阿婉用轻轻的声音对我说。
“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目光坚定,看着她。
我第一次看见阿婉笑,而后是她又轻轻笑出声来,她的笑容仿佛加快了清晨的到来。
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格外清脆,随即又在我的身体上流转,在胸腔里回荡。
那天开始,我们就约定好,以后要互相帮助,但是她特别声明一件事:
“不要来我家找我,不要为了我去激怒李富强,不需要。”
“为什么?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吗?”
“不然呢?”
阿婉的反问让我哑口无声。
“我不想让你再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她轻声说着。
我只能答应她。
她说不用担心,开学后她就高二了,高二的时候她也十七岁了,然后就是高三。
高考毕业后她就可以自己贷款读书,可以报远远的学校,到时候她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她说她每天都看向远方,她相信,那里有她想要的自由。
我跟她说,一定会的,到时候我陪你去远方。
她说:“好!”
可变数还是发生了。
还有一周就开学的时候,李富强突然打电话跟阿婉的班主任说要帮她办理退学手续,家中困难,无法再供她读书。
尽管班主任一再说着李婉同学成绩优异,即使家庭困难,她也可以帮申请贫困生补助等等这些话。
可李富强没听完电话就挂断了。
晚上喝了酒的李富强回家后就让她滚去学校把东西都打包回来。
“你妈都背着老子跑路了,你还想免费蹭老子两年的生活费,然后再跑路,别他妈的把老子当傻子,老子一开始就说过了,亏本的生意老子不做。”
“你妈跑了,老子的店没人打杂,你就留在店里干活,听到没有,妈的,一声不吭,你他妈哑巴吗?”
我听到了耳光响起的声音。
一番动静后,李富强的惨叫声从隔壁传来,等我跑过去的时候,李富强已经捂着头蜷缩在地上了。
阿婉拉起我的手往外跑。
很久后,她才停下来,我们一口气,跑了很久,也跑了很远。
她突然别过身哭了起来,她不允许我回头,她们背靠背,其实我很想转过身抱抱她。
在我心疼之际。阿婉突然紧紧的从背后抱着我说:“张子墨,我求你了,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
我不假思索,坚定说:“好!”
她随身带着身份证,像是随时为这一刻准备。
所幸的是,我的身份证也一直在手机壳内贴着,所以,我们去了火车站。
她说她妈妈那天走的时候,也是从火车站走的。
4
她说想先去外公外婆家,她想看看妈妈在不在那里。
从A市坐火车到M市需要4个小时的车程,动车的话就缩短一半的时候,但是我们身上的钱不多。
最后选择了最便宜最缓慢的绿皮火车。
“你不担心他出事吗?”
我把泡面推给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喝了两口汤后又把泡面推回来给我,说:“不担心,我下手有分寸,放心吧,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张子墨,你后悔吗?就是~”
“我不后悔!”
我打断了她,我知道她想讲什么。
她笑了,迷迷糊糊中我们两个人都睡着了,她靠着我的肩膀,我闻着她身上独特的香味。
不知不觉中,体温开始燥热起来。
我轻轻握了一下她满是茧的手,生怕惊醒她,没曾想她一下子就紧紧反握住我的手,直至车到终点,她才松开。
后来我问她,她说:“我害怕你离开!所以,我要一直牵着你!”
凌晨两点多,我们蜗在火车站里,夜色凉如水,我们第一次抱着,互相取暖。
好在我们对于凌晨这个时间点并不陌生,这可是我们干活的日常。
外公外婆还有两个舅舅并不待见我们,阿婉的母亲也没有回来,从言语中可以得知,这是一户极端重男轻女的家庭。
她那邪恶的舅舅甚至还瞒着我们第一时间通知了李富贵。
在一顿中餐后,我们便被李富贵找到了,同行的,还有两个警察。
李富贵报了警,说我诱拐未成年。
尽管我在派出所里一再解释,但是警察们还是要留我在里面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阿婉是怎么挣脱李富贵来到派出所找到我的。
然后她的举动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只见她当着两个警察还有我的面,缓缓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
只留一件内衣!
她甚至张开着自己的手,缓慢转起身子,满身充斥着伤口,青一块紫一块的。
结疤的,未结疤的,有藤条印,有淤青到发黑的,一片又一片!
我不争气的低呜起来,我真的不想哭,可我还是没出息的哭了出来。
为了救我出来,她宁愿将自己隐藏的伤口就这么赤裸裸的摊开。
“还要我脱裤子吗?”
她声音有点冰冷地看着那两个警察说。
回家的时候,是她拉着我走的,她没回头,没说话,就这么拉着我走,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
我到六楼的时候,在她诧异的眼光中,径直走进了她家门。
看向李富贵,声音低沉:“我们谈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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